劉遠舉: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首要議題。取舍之間,決定家國命運。
文 | FT中文網專欄作家劉遠舉
在2025年5月29日的哈佛大學的畢業典禮上,中國留學生蔣雨融作為代表,發表了演講。她穿著中國的傳統服裝,以一個關于翻譯洗衣機中文標簽的幽默故事開始,倡導文化的多樣性和包容性,同時隱晦地批評了特朗普政府的“禁招令”。
這場演講,如果在幾年前,會在國內輿論層面被解釋為勵志,但如今,卻被視為階層固化的典型例子,引發爭議,也將蔣雨融推到風口浪尖。
一、
6月2日凌晨,蔣雨融發布長文,逐條澄清。她表示,父母離婚后,她與母親輾轉多地,經濟拮據到需工作4年才湊夠學費,來自在這兩家公司工作的積蓄。推薦信分別來自杜克大學經濟學、政治學導師及瑞士信貸上司,且可公開查證。父親工作的中國綠發會的實習推薦信未提交申請。她稱“一生坦坦蕩蕩”,并引用詩人瑪麗?居里的話“雖千萬人吾往矣”,強調自己“為無聲者發聲”的初心。
此前,各種陷在丑聞的二代們,還沒有如此公開反擊的。從這個角度,她看起來更硬氣,更不怕挖。
對于她的初中經歷,知乎有討論。摘錄三個用戶的留言。
“她上初中的時候應該是2010年的時候了,那時候浮山后還沒完全發展起來。當時65中確實混子多,放學后門口拿彈簧匕首晃蕩的真不少,那時候還興玩摩托炸街。當年我認識不少65中的,經常去那邊打群架。”
“65中確實一般,青島比65好的初中多了去了,而且她上初中的時候,那塊房價并不高,都是很多年前的老小區。當然,如果你不信,那就是你對。”
“初中那個浮山后片區是青島很特殊的地方,算是90年代第一批拆遷異地安置房,在當時是遠離市區的,確實也是比較混亂的地方。按照她描述的學生家庭情況來說,是符合當時情況的。霸凌的情況來說當時65不算好學校甚至是中下水平的,學校風氣也不算好,老師責任心也不算強,主要還是生源確實不理想。”
一個初中在這樣的學校上學的孩子,不會是大富大貴。總體來說,蔣雨融的回應肯定有遮蔽,她肯定有遠超普通人的家庭托舉,但也依靠個人奮斗。
二、
其實,她沒有參加高考,并沒有擠占普通人機會。哈佛本是私立大學,各種關系托舉,也屬正常流程。至于將來回國工作,本人能力、學歷也是真實的,并沒有太大的不公平。不過,中國社交媒體中流行的觀念,已經不承認一切社會資本的合理性了。
這讓我想起2023年的一個新聞。當時網傳一上海籍女子在西藏阿里地區因車禍重傷,為救治她,其丈夫通過親戚小姑聯系到上海衛健委,再聯系阿里地區相關部門,動用阿里地區所有公務人員為其獻血,上海援藏醫療隊也派一名醫療專家前往阿里,參與病患會診。最后,家屬包機將患者運回成都。事情在網上也掀起軒然大波。
事件中,強制獻血為假,至于發函的事,媒體是這么報道的:事發后,“小姑”聯系到兒媳,兒媳又求助單位領導,其間有多位熱心人士接力傳遞信息,最后聯絡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駐西藏辦事處。很多人的憤怒源于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這種特殊的待遇。其實,一個中產家庭,在這種救命時刻,通過兩三個人,請關鍵人物幫忙也是可能的。
社會是人組成的,人有人性,社會總有人情,六親不認的絕對公事公辦的社會反而是可怕的。毫不妥協地,決絕地對烏托邦式的想象與追求,對人性的消滅,反而是塑造不平等與苦難的根源。假設一個人遠房的侄子侄女,或同事、下屬的親戚,遇上了這樣的事,他不為所動,堅持原則,結果人死了。而這樣的人,又會怎么對待統一掛門頭,寫擦邊文學的少女,稍有違規的民營企業呢?
三、
這場輿論風波,事情不大,但可謂一滴水見太陽,反映了國際國內政治、經濟、社會的諸多因素,匯集了各種思潮。有人看到的是白左的幼稚,有人看到的是特朗普的英明,有人看到的是哈佛的墮落,有人看到的是階層固化,有人看到的是腐敗,有人看到的是外國勢力滲透中國,有人看到的是個人奮斗,還有人看的是,多年在國外求學的她,英語不好。
這些角度并不獨立,社交媒體上的一句發言,往往帶著幾個相互矛盾的觀念。
所以,這場風波非常特別,怪異、反諷、復雜、吊詭,就像一團斑駁陸離的漿糊。
比如,那些口口聲聲覺得自己是被損壞與被侮辱的,覺得自己路被擋了的人,可同時批判蔣的時候,又一口一個白左、圣母,信奉著社會達爾文主義。
再比如,以保守主義立場批評哈佛女孩,表層是成立的。但更深層次的,保守主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真實地看待世界,接受世界的不完美,不試圖激進地把世界“變好”,不追求一個烏托邦式的、消滅階層后的大公無私的世界。從這個角度,那些追求大公無私的批評,還不如“小知識分子”式地歌頌全球化、平權。
更反諷的是,能說出白左這個詞的人,自己也是有社會資本的。社會資本是大量存在于社會中的。什么是真正的家庭無力托舉?打個比方,就是到現在,家里才出第一個大學生,可能還是二本。這樣的家庭不會是少數。截至2024年,中國擁有本科學歷的人口約為8010萬人。這8000萬人還會呈家族聚集趨勢。再換個例子,有大約一半的中國人人均月收入在千元出頭。相比這些人,家里已經有幾代大學生,家里收入遠超人均1000的,實際上,都在熟練地應用著自己的社會資本。
正如我以前在文章說過,如果年入20萬的年輕人都覺得自己是窮人;有著社會資本的人,都覺得自己是普羅大眾,社會一定是充滿戾氣的。沒有調和和妥協,只有斗爭。
四、
中國的貧富分化,的確還有進一步改善的空間。但收入增加,這不等于一定要把精英和普羅大眾對立起來。
“笨蛋,問題是經濟”,這句話是克林頓在1992年競選期間提出的核心口號。階層固化似乎已經成為中國社會的核心議題,但實際上,它不是。階層流動是中國無數迷思的其中一個,它長久地流傳,所以,現在成了就業、收入焦慮在輿論中的投射物。年輕人要的,其實不是階層的搏殺,而是一份歲月靜好的生活。階層博弈是零和的、殘酷的,無法有共識的,但經濟發展不是。
這就進入了一個隱藏得最深的悖論。
她的成功,有可能會堵住普通人的路,但社會是復雜的,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并不會堵住普通人的路,反而會為普通人拓寬路。社會的規律,一定是分層的。改革開放之后,出現萬元戶,并不意味著他把周圍的人的錢都賺走了,而是意味著整個社會環境,可以讓更多的人吃飽穿暖。一個馬云,并沒有堵掉普通人的路,一個淘寶村可以帶動無數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中國大規模出現富豪的時代,從21世紀初開始,這個時代,普通人的路不是更窄了,而是更寬了。哈佛大規模招收中國人的時代,中美國撐起全球經濟的時代,普通人的日子是在變好而不是變壞。
五、
當蔣雨融遭遇來自中美輿論的雙重夾擊,每個人似乎都在加速脫鉤。說補一樣的話,似乎不合時宜。做一個試圖拖住時代的人,似乎也是幼稚的,但總要說出自己的思考。
在光榮革命、權利法案等歷史事件中,英國資產階級與貴族達成妥協,緩和階層矛盾,為英國君主立憲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英國社會繼續向前發展。英國現在雖然仍有皇室,不代表英國的民眾沒有權利,沒有尊嚴。法國則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法國大革命之后,上下毫不妥協,階層之間反復搏殺。法國大革命之后82年,法國共進行5次革命,產生了三個共和國、兩個王朝,兩個帝國,現代化的轉型代價巨大。
昨天刷到一個視頻,“流浪大師”沈巍批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中國老百姓姓只懂殺貪官,階層流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作為群體的中國知識分子似乎也并不更睿智,且在社交媒體時代,會迎合大眾。
任何議題都有不同角度,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首要議題。取舍之間,決定家國命運。多年前,在中美最熱絡的是時候,我說中美精英共享中國勞工,凡事不能太過。如今,逆全球化、脫鉤時代,我覺得維持市場化,維持精英協作,反而成為了首要議題。
中美經濟綁定緊密,不會靠紅脖子和山東大爺勾肩搭背,而是蔣雨融這樣在兩國間游刃有余的人。但現實可能真如很多人憤怒地呼吁的那樣,以后,蔣雨融這樣的人,真沒有了。國際政治的變化,脫鉤的進行,中國精英的孩子,可能再也不能去哈佛了。但這對一個西北山區20歲只有初中文化的男性來說,真的是好事嗎?
劉 遠 舉
央視網、第一財經、光明日報、騰訊大家、南方周末、新京報、南方都市報、FT中文網、澎湃等特約作家,多家智庫研究員。
關注時政、財經、科技話題,以深度、專業、理性的態度,去掘現象背后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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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屆中國經濟新聞獎,評論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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