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攥著作訓褲兩側的布料,那劣質的軍綠色布料硬得像砂紙,掌心汗津津的,黏糊又冰涼。支隊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會議室,此刻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水泥塊,沉沉地壓在我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滯澀。墻上掛鐘的秒針每一次跳動,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神經上。十五個人,最終只有五個名字會被念響,那意味著有十個人苦苦熬了八年的夢想,將在這里被碾得粉碎。我盯著政委手中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名單,牙齒把口腔內壁咬得發疼。八年了,所有的汗,所有的血,所有的拼,難道真要在這一刻,化作泡影?
八年前,我掛著“新兵蛋子”的標簽走進這支隊,笨拙、懵懂,甚至帶著點可笑的怯懦。第一次三公里摸底跑,我幾乎是連滾帶爬蹭過了終點線,肺里火燒火燎,喉嚨泛著血腥氣,癱在地上像條離水的魚。班長那張黝黑嚴肅的臉俯視著我,眉頭擰成了疙瘩:“就你這熊樣,還想在部隊長干?趁早卷鋪蓋回家吧!” 這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激靈。羞恥感混著不甘心,像野草一樣在胸腔里瘋長。
從那天起,熄燈號成了我另一個起點。
宿舍樓徹底陷入黑暗和鼾聲,我才敢躡手躡腳地溜出去。訓練場上月光慘白,空曠得嚇人,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笨拙動作帶起的風聲。練器械,手掌心的嫩皮被單杠一層層撕開,血混著汗水把鐵杠染得黏膩;練體能,雙腿灌了鉛一樣沉重,數著跑道邊的樹,一棵,又一棵,逼著自己再撐一圈,就一圈!夜復一夜,班長查鋪的手電光偶爾會掃過訓練場,那束光短暫地照亮我狼狽的身影,也照亮我心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
血汗澆灌的種子,終會破土。
第二年支隊組織軍事大比武,我像一根被壓到極限的彈簧,猛地釋放了所有積蓄的能量。四百米障礙場,矮墻、高板、云梯、獨木橋……那些曾經讓我狼狽不堪的“攔路虎”,竟被我行云流水般一一征服。沖過終點線,掐表員報出那個打破支隊紀錄的成績時,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震耳的喝彩。我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迷了眼睛,胸口劇烈起伏,卻清晰地感覺到某種東西在體內破殼而出——那是屬于一個兵的尊嚴和自信。
榮譽的花環,從不單獨降臨。
此后的幾年,我成了支隊的“比武專業戶”。從單兵項目到班組協同,從五公里武裝越野到復雜電磁環境下的通信組網,我和我的戰友們,一次次把支隊的旗幟插上總隊的領獎臺。那些沉甸甸的獎牌和證書,是用無數個日夜的汗水甚至淚水澆筑的。肩膀上的“拐”在增加,我肩上的擔子也更重了。帶新兵,把當年班長教我的那股狠勁和韌勁傳遞下去;執行重大演訓任務,在漫天黃沙或瓢潑大雨中協調指揮,嗓子喊啞,神經繃緊到極限。我知道,一個真正能在部隊扎根的兵,絕不僅僅靠個人勇武。
晉升三級士官(二級上士)的坎,遠比想象中陡峭。
熬過八年,站在晉級三級士官的門檻前,我才深刻體會到什么叫“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編制就那么幾個,同一批的老兵,誰不是咬著牙拼了八年?誰不想再搏一個四年,干滿十二年,最終換來那份珍貴的轉業安置資格?那不僅意味著一份后半生的保障,更是對自己軍旅生涯一個圓滿的交代。待遇的提升、安置費用的豐厚,都讓這“三級士官”四個字,重若千鈞。支隊里暗流涌動,風聲四起。誰找了哪個領導,誰家里有什么背景,誰又在關鍵時刻“活動”了……這些真假難辨的消息像無形的蛛網,纏繞著每一個等待命運裁決的人,也包括我。我甚至聽說,某位競爭對手的親戚,在總隊機關頗有能量。壓力像冰冷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來,幾乎將我淹沒。
那一天終于來了。
會議室里,十五個同年兵,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空氣凝固得幾乎能捏出水來。政委的聲音平穩地響起,每一個名字被念出,都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在落選者心中激起絕望的漣漪。
“XXX!”
“XXX!”
第四個名字念完,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冰冷感從腳底直沖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難道真的沒我?難道八年的血汗,那些為支隊拼回來的榮譽,在看不見的“規則”面前,真的一文不值?一個刺耳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鉆進腦海:是不是那次因為訓練標準問題和分隊長的激烈爭執,被記了一筆?還是那次任務簡報準備不足,被參謀長當場點名批評?那些我以為早已翻篇的小瑕疵,此刻都變成了猙獰的利爪,撕扯著我的信心。
時間仿佛停滯了。
就在我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政委清晰的聲音再次傳來,念出了那個我魂牽夢縈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第五個!巨大的狂喜像海嘯般瞬間沖垮了所有堤壩,幾乎讓我眩暈。散會后,我幾乎是飄著走出會議室的,腳踩在地上像踩著棉花。
幾天后,去機關大樓辦事,在走廊拐角意外碰到了負責這次晉級具體工作的支隊劉參謀。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行啊!這次晉級,你從始至終都排在第一!” 我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劉參謀看我一臉懵,壓低聲音說:“真以為領導們心里沒桿秤?你那些年給支隊掙回來的榮譽,一塊塊獎牌、一份份通報嘉獎,都實實在在擺在那兒呢!帶兵參加總隊比武,哪次不是啃硬骨頭、拿硬名次?你是真正能挑大梁的骨干,不留下你,留誰?你以為領導們舍得放你這樣的兵走?”
原來如此!那一刻,所有積壓的委屈、不甘、猜疑,都煙消云散。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明晃晃地照進來,暖意從心底升騰而起。支撐我走到今天的,從來不是什么僥幸,而是這八年里每一次摔倒又爬起的堅持,每一次在訓練場上榨干自己的狠勁,每一次帶著兄弟們沖鋒陷陣的責任與擔當。這些浸透了汗水和心血的付出,領導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
里。部隊這方熱土,終究最認的,還是實打實的本事和沉甸甸的貢獻。
多年后,當我順利服役滿十二年,最終選擇脫下這身心愛的軍裝時,那個瞬間清晰得如同昨日。
老劉參謀特意來送我,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那雙見慣了風雨的眼睛里,有真誠的笑意:“小子,好好干!地方上也是戰場。記住,在哪兒都得有這股子‘硬扛’的勁兒!我帶過的兵里,屬你最‘擰’!” 我鄭重地向他敬了最后一個軍禮,轉身走向營門外等候的親人。陽光刺眼,我瞇起眼,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背包里,那些記載著榮譽的證書和獎章沉甸甸的,它們不再僅僅是過去的榮光,更是融入血脈的信念——無論身在軍營還是回歸人海,一個人最硬的背景,永遠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路,和那股子打不垮、壓不彎的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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