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英國人發動了旨在打開和控制中國商業市場的第一次鴉片戰爭。在戰爭期間為降低清朝官兵平民的抵抗意識,英國人效仿中國的做法,發布《大英國檄》解釋自己發動戰爭的理由。
該文除了效仿當年努爾哈赤的“七大恨”羅列出兵的三大理由,里面還有句“天眷我邦,為故明克復舊業,在此一舉”。這句話也被當下不少網友戲稱為,英國不遠萬里也要反清復明。
檢索清宮檔可知,軍機處在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五將此文抄錄并歸檔。其原件也被兩江總督裕謙保留下來,現存于上海市禁毒科普教育館。所以這份檄文是真實存在的,不過也可以確定它不是英國的官方公文。
首先,該文不僅無英文版存世,也在英國官方檢索不到其相關記錄。與之對應,鴉片戰爭前后的政府批文、議會決議、授權任命、調兵撥款、照會談判、作戰報告、條約等等文件記錄,英國政府均有存檔。
其次,該文起頭自稱為“統轄西牛賀洲大狼山三十六島大英國主”。別說這一股子濃烈的西游味撲面而來,這種自稱方式也從未見于英國的官方公文。
所以這篇檄文大概是英軍統帥喬治·懿律或休·高夫,在隨軍翻譯的蠱惑下臨時起意,發的一份帶有玩笑性質的非正式文件。為了方便清人讀文入景,才專門從普通清人的視角成文。
但讓英國人沒想到的是,在之前的官方公文的影響下,這份檄文不僅震動了清廷中樞,還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鴉片戰爭之前的談判交涉階段,英國駐華商務總監律勞卑(勛爵)要求帕麥斯頓在照會清廷時要表述出對清帝的威脅,“如果皇帝拒絕我們的要求,便應提醒他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入侵者,通過滿足他的人民的意愿以保住他的皇位,將是他良好的策略。還應提醒他:在他的王朝從未開化的滿洲跑出來之前,英國人曾對中國所有的口岸進行貿易 ……”
這么前后一對照,道光帝就認為英國早已內培育了大量“漢奸”以策應他們的入侵。因此在整個戰爭期間,清廷和道光除了征調兵馬錢糧應對戰事,還有個重要工作就是督導各地封疆搜拿“漢奸”。
海防之要首在嚴辦漢奸,漢奸一日不除,則夷船一日不絕,務須一力嚴拿,不除不已。
《著欽差兵部尚書祁寯藻等嚴查漢奸…等事上諭》
廣東沿海各處,漢奸充斥,疊經降旨,著該將軍等,于擒獲后即行正法,以示創懲。
《著靖逆將軍奕山等擒拿漢奸事上諭》
為何這么容易就“上道”了?這倒不是英人欺詐水平高,是清廷和道光對照歷史的自我欺騙。在解釋原因之前,需先了解“漢奸”的定義。
道光眼里的“漢奸”和當下的“漢奸”并不是一個概念。由于清廷針對旗人、漢民的施行差異化統治,所以“漢奸”一詞專屬旗人之外的漢民,即反抗或者不服大清統治的漢族奸人。比如乾隆重新發布禁海出洋令后,他就將逾期未歸國的南洋漢人稱為“漢奸”。
古代各皇朝上層統治群體和底層平民之間的聯系均非常淡漠,甚至可以說是割裂。因為統治階層受管理能力的限制并不會直接治民,中間隔著士紳這個階層。而集權的屬性又讓統治者們只關心能從底層榨取出多少價值,最多只會出于長遠的考慮不涸澤而漁或者養肥再殺罷了。
所以平民并不怎么在乎改朝換代以及皇帝姓什么,他們更在意自己的生活和安全。所以與他們生活直接關聯的豪強、士紳、財物誘惑等,更能影響他們的態度。換句話說古代平民都很容易成為朝廷眼里的“奸人”。
明末后金在遼東叛亂之初,為用最小的代價攻戰占明軍重兵據守的堅城,后金就很喜歡提前收買或派遣一些漢蒙奸細入城。攻城時由這些內應暴起發難并打開城門,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撫順、開原、沈陽、廣寧等城都是這樣被攻占的,明朝這邊也沒什么好的甄別、預防方法。袁崇煥守寧遠時用磚石把城門堵死,也是懼怕城中有內應的無奈之舉。這戰術這么好用,這么容易就可以收買大量奸人,道光自然認為英人也會效仿了。
另外清軍入關時,還只是個規模不到五十萬的外族部落。但在少數“明奸”的配合下,迅速控制京畿和中原。如果不是自己硬要搞剃發令,他們鯨吞南方只會更為順暢。其本質還是之前說的,平民不在乎改朝換代。
少數奸人就能起到這么大的作用,同為外夷的英國難道就不會效仿么?所以清廷和道光,才會繃緊“漢奸”這道弦。
皇帝這么上綱上線,一些負責前線作戰的官員將領為減輕自己的罪責,也乘機把戰敗的鍋甩給“漢奸”,進而導致清廷和道光越發篤信“漢奸”問題非常嚴重。
逆夷占據浙江郡縣,將軍參贊等攻剿未能得手,據稱遍地皆屬漢奸為之導引 … 奉天、直隸、山東漢奸雖未必如南省之多,而亦難保必無 ……
《著盛京直隸山東各督撫預防漢奸事上諭》
此后隨著清軍戰敗越來越多,難以解釋天朝為何敗于外夷,也不愿意擔責的清廷和道光,也開始主動甩鍋“漢奸”了。發往各地的上諭、廷寄頻繁出現,“不除漢奸,無以克敵”、“查拿漢奸為第一要務”之類的語句。
道光和清廷的態度,導致前線督撫將領,無一不大談漢奸,也無一不耗費人力和時間去清查所謂的漢奸。這不僅降低了大清抵御外敵的效率和能力,也差點釀出更大的悲劇。
現在很多人都熟知江寧副都統海齡,為抵御外敵在鎮江血戰殉國的故事。但很多人并不知曉他在英軍攻城前,先在城里屠了一輪。
道光二十一年正月,海齡抵鎮江赴任,日常除了操練兵馬、囤積火器糧草備戰之外,受清廷的影響,他也開始清查“漢奸”。隨著各地戰敗的戰報陸續傳來,尤其是甩鍋的“漢奸致敗論”,心理壓力越來越大的海齡慢慢覺得城中遍布漢奸了。
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吳淞失守英軍沿長江向內陸挺進。六月五日英軍至鵝鼻咀,進攻鎮江的態勢已非常明顯。海齡不僅立誓要堅守鎮江,也開始了最后的準備。
(通海道周頊)鎮江自初八日閉城,人心惶駭,官員出入亦甚費事,甚至兵丁城上開炮開槍,擊殺平民,指為漢奸,無辜罔吁。又每日城內搜索漢奸,立時正法,每日約殺十余人,頗有冤枉。城內漢人不準街行,城外近城各處,傍晚不得行走,道路騰謗,不堪聽聞 ……
《籌辦夷務始末》
自是城門不復開矣。都統海琳令騎兵搜漢奸,街巷夜行者面目稍生即殺之,且聽言閤城皆漢奸,當盡剿之,遂令運大炮置紅旗口,若將轟擊者,然居民無不惴恐欲走,則四門緊閉,南門東門且累土焉,無隙得出,惟束手待斃而已。
《草間日記》
六月初八,海齡下令全城戒嚴并抽調部分騎兵專司負責在城內搜查“漢奸”。至于如何甄別“漢奸”,海齡和八旗軍丁們采取了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態度。
起初把欲逃出城外躲避戰火的平民視為漢奸,立殺 …… 殺急眼后,只要是風聞或者看著像,就當漢奸直接正法 ...... 按照這個態勢,如果英軍不是十二日開始攻城,再晚些時日,壓力更大的海齡搞不好就要先來波無差別屠城了。
這樣的認知和態度,也不怪后人痛恨滿清,他們始終將國人、漢人視為自己的敵人之一。
附錄《大英國檄》:
統轄西牛賀洲大狼山三十六島大英國主奉書大朝浙督撫大吏麾下:
竊思我國家在赤道中四十八度,亢宿分野,窎錐中國貳萬余里。自古逮今,雖道途險阻,亦源源航海而來。向化效順,通貢互市,初未嘗侵大朝也。但大朝亦應撫綏懷柔,拱服四夷,恪循分典。
乃己亥我國遣陪臣薩馬尼、啞唎二員前往粵東馬頭,督理商船貨物,不意爾國大吏不體皇仁、不度情理,異端緝釁凌虐,用兵威脅,疊逐我國商船,不安停泊粵,致我國貨船逡巡洋面,進退兩難,徘徊大強山一弋,幾遭險虞,此一恨也。爾國浙省定海、舟山等處,原屬我國故地,先朝恃強占竊,攘為內地,蹙我強威,奪我土地,孕懷迄今,二恨也。至于鴉片一端,原系我國藥材物產,間吸食以避?;紵熣危加屑閮~夾帶內地,期售漁利,引誘爾國人民沉湎此習,讓其害于我國何辜!我國雖偏小利究,漁漁畜產珠玉,諸般珍寶,何羨不備,民殷國富,豈亞爾邦?爾主何得偏聽庸于小臣,妄作起釁。試思嚴禁爾國人民吸食猶可言也,委責獨讓我國興販鴉片引誘,是何言也?沉爾國不肖文武官員每日闖墅海泊,搜抄煙土,趁機逞掠,形同倭竊,誠何國體,不禁發指,大恨三也。
如此不得已,今將出師,飭令水陸二路將帥領兵戰船,直抵浙江洋面并沿海各口,分兵進追。貔貅十萬,戰船千艘,旌旗蔽空,金鼓震天,破釜沉舟,直搗中原。干戈昕指,掃戮梨庭,將為明季復仇。爾國軍民人若知向化投誠,即早獻地,迎降我國,亦無庸殺戮。倘執迷抗拒,立轟西洋大炮,弗謂果逆犯順、夷夏之防為口實也。況爾主亦系遼東海外女貞后裔,乘故明流寇傾覆社稷,甲申之難,爾坐享漁利,襲奪明朝天下貳百年,以華夏之淳風,盡染犬羊之羶俗。茲當天祿永終,天眷我邦,為故明克復舊業,在此一舉!爾國水陸將帥果敢交鋒決戰,我三軍依期赴敵,列陣對壘。特檄。此通諭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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