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阿毛
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現在人們常以封建二字形容任何落后、不合時宜的思想,但嚴格來說,封建是一種特定的政治制度。封建制的君王在名義上統治全國,然其直接管轄的區域通常僅在首都一帶。遠方疆域則分封與宗室或功臣管理,讓他們在各自的領地建立國中之國,也就是諸侯國。
諸侯國的領主有責任對天子納貢,發生戰爭時也必須出兵支援王師。但除此義務之外,諸侯們的自治權限很高,對領地內的臣民握有生殺大權,亦可如君王一般將自己領地繼續往下分封,形成卿、大夫或士等階級較低的貴族。
在通訊與科技都不發達,行政效率相對原始的古代,國家權力難以集于一身,封建制便是一種權宜之計。君王將權力下放,經由諸侯與士大夫等一層層的貴族,間接性地統治全國,但維持君臣關系的依據只是最初的血緣或建國之功,以及之后漫長而僵硬的世襲承傳。
世襲制是維持封建的必要手段,各個階層的貴族特權必須代代相傳,永世不變,國家乃得久安。然而流傳數代之后,分封初時的親屬關系必也淡薄,各層諸侯、大夫之間都疏遠為同宗不同心的家族。各家實力差距漸大,自然有人無視古法,羅織各種名義恃強凌弱,侵奪土地。此時王室若衰,無力震懾諸侯,各地強豪傾戈相爭的現象就會越演越烈,直至整個封建制度瓦解為止。
中國于西周時期(公元前1046~前771年)大行封建,維持了270余年的安定。后至前771年,蠻夷犬戎攻破首都鎬京(今陜西西安),殺害周幽王,迫使周王室遷都雒邑(今河南洛陽),是為東周之始(前770~前256年)。
此時周天子的威儀已大不如前,東周前期便也是諸侯們競相爭霸的春秋時代(前770~前476年)。春秋近三百年間,共有52個諸侯國遭兼并覆滅,大小戰事480多起,周初形成的封建秩序顯已邁入崩壞。
封建雖壞,那為了維系封建而必須堅持的世襲傳統,則在講求顏面的特權階級間催生出比秩序更強韌之物,使一種類似西方騎士精神的榮譽感,能夠持續于春秋而未壞。春秋期間的戰爭基本便是貴族間的戰爭,十分講求禮儀。即或捕捉敵國國君,亦需請禮客套,一旦粗魯則為諸國所不恥。
春秋多車戰,戰國多騎戰,原因之一是春秋時中原馬匹體型可能較小,或不宜騎乘;之二也因為戰車是更加精貴、頻需保養的武器,非華族不可多有,車陣會戰便是貴族子弟的立功良機。正式交戰之前,有時雙方還會各派一臺戰車出陣決斗,彼此輪流互射箭矢,稱作“致師”,更是一項貴族間逞威風的儀式。
春秋時期戰車還原圖
春秋多會戰,戰國多攻城,也是因為攻城戰中攻方死傷必重,駕駛戰車的貴族不愿承受,戰事多以圍城談判而了。戰國時期國家權力強化,可廣征百姓為步兵大軍,命其冒死蟻附敵城,攻城破城之例乃多,戰爭亦愈漸殘酷。
但起碼在春秋初期,戰爭仍帶有貴族間的矜持抑或傲慢,不時尚有優勢方“讓手”的案例。譬如在前684年的長勺之戰,齊魯兩國車陣相對,當時齊軍便以大國之傲讓利于魯,兀自鳴鼓而不沖魯軍。此間意思,是先讓魯國戰車開始奔馳加速,齊軍戰車再沖,在戰術層面為很大讓步。
但魯軍主帥曹劌卻是個聰明小人。他讓齊軍接連鳴鼓兩次,使其以為魯軍不敢迎戰,第三次齊軍鳴鼓時才下令魯軍沖鋒,大破齊軍于其不備。后人多贊曹劌,乃有“一鼓作氣”這句成語,講的是魯軍最終出手果決,其實卻是先被齊軍接連讓手,隨后再攻人不意。
而齊國終究大魯甚多,貴族相爭又不多至死戰,長勺之戰兩年后齊魯遂又和好。齊國國君齊桓公娶魯國公主為夫人,之后更成為諸侯霸主。
之后又有個宋襄公,部分史料亦稱為春秋五霸之一,則是比齊桓公更愛自稱仁義。前638年,宋楚戰于泓水。時楚兵強大,人勸襄公趁楚軍渡水之時截殺,襄公卻讓手楚軍,待敵兵皆渡,又妥善列齊陣式,才上前與戰,結果導致宋軍大敗。宋襄公大腿受創,來年亦死。
可想而知,當時間越接近戰國,如宋襄公這般天真的人便越少。戰國中行政最有效率的秦國,最終統一天下,建立各地官員全由皇帝指派的郡縣制。世襲貴族不可長久盤踞一方,講求禮數的戰爭便與封建制一起消失。
歐洲的中世紀(500 ~1500年),也曾如西周一般大行封建,兩者社會結構曾經相當雷同。和中國的周天子一樣,西方的國王也將親屬封以公侯等爵位,各于王國中分據領地,宛如自己的小王國。
國外教學軟件介紹歐洲封建制(feudalism)的截圖,金字塔形的社會結構從上至下分別是:國王與王后(kings and queens)、領主與夫人(lords and ladies)、騎士(knights)、平民與農奴(peasants and serfs),與西周的中國如出一轍。
這些高階貴族又再將領土往下分封,最后分至騎士,也很類似中國古代的“士”這個階級。兩者均屬最低階的貴族,同時又是戰爭時的主力。中世紀的戰史便也類似中國的春秋,帶有重視榮譽的騎士風格。
位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國王路易一世(Louis I of Naples 1320~1362)授予騎士爵位。
而中、西貴族雖然都在各自的時代里主導戰場,他們體現優越感的方式卻有不同。中國的強大諸侯如齊桓公、宋襄公等,是以過度禮讓來展示自信。西方的王公侯爵,則是相當介意自己的名譽受損,絕不可忍受被稱作懦夫,受到侮辱就必須還以武力。
這是因為歐洲尚武精神強于中國。中世紀之前,羅馬人已在歐洲建立如秦漢一般的集權帝國,由中央派官治理各地。之后羅馬被日耳曼等蠻族的騎士消滅,歐洲這才倒退回較為原始的封建制。
擊敗羅馬時的軍功,是中世紀歐洲貴族們的特權依據。騎士階級的子弟可以不識字,但不能不會打仗,武勇方面的評價乃是至關緊要之事。
1890年法國畫家Sylvestre的油畫,描繪了五世紀時羅馬遭蠻族攻陷的情景。
并且歐洲封建制的維持時間又更久。中國以一夫多妻之故,貴族人口增長過快,民地不足供養,封建制便只在西周行使不到300年,春秋之時就因貴族間的爭霸而使秩序崩壞。
反觀信奉基督教而一夫一妻的歐洲人,則讓他們的封建續存了將近千年。代代世襲爵位的貴族們,也因家世悠長而極端注重名譽。即使會在戰爭上遭受不利,名譽受損時也非得上前決戰不可。
譬如十世紀的東法蘭克王國(約今德國)曾發生內戰,國內弗蘭肯與撒克遜這兩處地方的公爵起兵相殺。當時的弗蘭肯公爵名叫埃貝哈德(Eberhard 885~939),他攻打一座被撒克遜人占據的埃里斯堡(Eresburg)時,就親至城堡門前叫喊,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撒克遜人不敢出城決戰。
1670年代的埃里斯堡,當時位于山丘頂部的城堡與高塔已經荒廢。
這話是在羞辱對手無膽,只知龜縮。若是冷靜地分析形勢,撒克遜守軍應該無視這項挑釁,繼續守城,求戰不得的埃貝哈德公爵就只有三條路可走:圍城、攻城、或著退兵。圍城將消耗大量時間與糧草,攻城將帶來重大損傷,退兵則等同認輸,不論哪項都對守方有利。
這般情景亦曾出現于中國的古戰場。楚漢相爭之時,漢軍長期堅守廣武城,楚霸王項羽便親至城下邀戰。根據史記所述,項羽見到劉邦立于城墻上,直接對他喊道:“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
當時中國已經歷了戰國與秦朝,距離春秋時代那種講究武德的戰爭已很遙遠。市井小民出身的劉邦當然不可能出城去與霸王單挑,便只是厚臉皮地笑著回答:“吾寧斗智,不能斗力。”
然而在中世紀的歐洲,名譽卻可以比戰術考量更重要。前述的埃里斯堡乃是東法蘭克國王的行宮之一,而當時的國王奧托一世(Otto I 912~973)原本正是撒克遜地區的公爵,前來攻打的埃貝哈德則為叛臣。
撒克遜人出身的奧托一世又被稱為奧托大帝(Otto the Great),是中世紀著名君王之一。上圖為其鍍金雕像的復制品,原作造于1240年,今已不存。
守城的撒克遜人已懷王師之傲,又盡為騎士階級的貴族,便無法忍受這份來自逆賊的侮辱。全軍在盛怒之下放棄一切防守優勢,沖出城門決斗。
埃貝哈德雖然成功誘敵出城,最后卻被斗志高昂的撒克遜軍慘敗。中世紀的史官記錄此戰役時,便沒有批評撒克遜人輕佻無智,反而贊許他們為了榮譽冒險出戰。
然而即使因為忍不住挑釁而戰敗身死,歐洲史書對這類人物的描述也大多帶有同情。譬如在885至886年間,北歐的維京人攻打西法蘭克王國的大城巴黎,久圍其城而不去。
886年八月,身為國王親信的亨利侯爵(Henry the Margrave ?~886)率援軍來救。此時維京人扎營城外,已在營地周圍挖掘塹壕作為防御。亨利軍至時,幾名維京散勇沖出塹壕外,對騎在馬上領兵的亨利投擲標槍,并出口辱罵。
亨利大怒,立即率領騎兵對維京營地發起沖鋒,結果墜馬壕中,其人尚未爬出至平地,即遭維京長矛刺死。亨利死后,其部眾隨即敗退,巴黎之圍故不得解。直到同年十月另一支法蘭克大軍來援,才終于將維京人驅散。
1830年代法國畫家Schnetz的油畫,描繪了圍攻巴黎的維京人最終遭法蘭克騎士擊退。
已見深溝在前還縱馬硬沖,亨利在史書中便不免魯莽之名。但歷代史官卻都認同他在受辱之后必須出戰,只是出戰的手法不夠聰明而已。要是不做出任何反應,亨利就會被當成一個懦夫,傷及自身名譽之余也將重擊士氣,在中世紀的貴族文化里或許是比戰死更糟的結果。
這種觀念直到中世紀后期也依然根深蒂固。譬如1410年,德裔貴族所領導的條頓騎士團與波蘭開戰,兩軍在格倫瓦爾德地區(Grunwald,今波蘭中北部)對峙一段時間,后來也是因為其中一方受到嘲諷而開打。
當時波蘭國王約蓋拉(Jogalia 1362~1434)有意拖延,按兵不出。騎士團大團長烏爾里希·馮·容寧根(Ulrich von Jungingen,1360~1410)遂派遣使者,往波蘭軍營贈送兩把長劍,說是要幫貴國國王壯膽,使其不畏戰場。
如此的激將法中國亦有。蜀漢、曹魏戰于五丈原時,魏軍主帥司馬懿堅守不出,諸葛亮便向魏營送去一套女人的衣服。只是司馬懿老謀深算,收了女裝也繼續維持守勢,但波蘭王收了雙劍之后卻是為了名譽而別無選擇,即與條頓軍鏖戰。挑釁成功的騎士團最后也沒占到便宜,終究被波蘭軍打敗,大團長容寧根亦于此役陣亡。
爆發戰役的格倫瓦爾德位于波蘭,該市鎮至今仍以條頓騎士贈送的雙劍作為市徽,以紀念當年的勝利。
而上述案例多為高階將領之間的嘲諷,用語尚且比較含蓄。前線的士兵在列陣相對、尚未開打時,亦有上前互相叫罵的習俗,英語謂之“flyting”,中文或可譯為“對罵”。
春秋時期兩軍開打之前,也有先派猛者駕車出陣,互相射箭單挑的致師。歐洲人的flyting也是有點類似的戰前儀式,只是把戰車換成了嗓門較大的騎士,又把羽箭換成了一無忌諱的粗言穢語。不論屎尿或性行為的相關俚語,抑或稱呼對方娘親為娼妓母狗,什么臟話都可罵。并且光是粗鄙還不夠,更要罵出創意,使對方一時不知如何回嘴,才是最佳。
換句話說,悠久的封建制度雖然讓中世紀的騎士極度注重名譽,卻不見得在意文化,所形成的貴族便比春秋時的士大夫粗曠許多。
而在進入文藝復興之后,歐洲諸國亦如秦漢一般開始集中國家權力,歐洲的封建制遂也走向沒落。尤其在火藥武器普及后,騎士們的昂貴鎧甲可被子彈輕易貫穿,戰場主力便逐漸轉為手持火槍的一般步兵。騎士這類專精武功的低層貴族,便和春秋之末的“士”這個階級一樣,慢慢退出歷史舞臺。
早期歐洲火槍還原圖
然而騎士階級雖然消失,公爵侯爵等高階貴族卻繼續存在。他們難以再像從前一樣手握重兵,霸據國中一隅,卻仍然享有相當的特權,時常以國王親信的身份擔任高官。這些貴族的職能漸與軍事脫節,變成類似中國郡縣制中依附皇權、世代為官的門閥望族。
此時歐洲的貴族便開始講求雅趣,就連flyting這種對罵也轉換成說笑性質的表演,出現在王公侯爺的宴會之中。原本對罵的作用,是在為即將發生的血腥戰斗鋪陳,此時爭斗的卻是機智與幽默。兩方用詞仍存穢語,但更加注重以巧妙的修辭來損人,且還講求音節押韻,好似一場對詩比賽。
1545年宗教改革時期的木刻本。書中收錄了一段調侃教會的對罵,其中有“對教皇放屁”這段詞句,故附此插圖。
早期戰場上的對罵,是前線士兵的即興發揮,詳文鮮少為人所記。最早被全篇記錄的對罵便源自中世紀末的1500年左右,互罵雙方是名叫鄧巴(Dunbar)和甘迺迪(Kennedie)的兩名蘇格蘭詩人。
這場對罵競賽據說是在蘇格拉國王面前的一場公開表演,對罵時每人還與一名裁判搭檔。裁判的工作應該是在參賽者被罵到生氣時上前制止,此時卻也不會有人在對罵中當真動怒,兩名裁判便成為參賽者身邊的陪罵角色,并且也都為詩人。
甘迺迪對鄧巴開罵時,說出了以下三句,是最早在文獻中出現“fuck”這個單詞的案例之一:
Poorly-fucked foundling, that nature made a runt, Both John of Ross and you shall squeal and grunt, If I hear aught of you ever writing more. 肏的很差勁的愛撫, 那就是(你這個)窩囊廢的德性, 你和約翰羅斯(鄧巴的陪罵裁判)都應該嘰嘰慘叫, 如果我聽到你倆還敢寫出任何東西。
這三句是在罵鄧巴身為詩人的文筆極差,每句長短都是10或11個音節,前兩句以runt和grunt押韻。和戰場上騎士相殺之際的叫囂相比,此時的對罵不過是貴族間的一項游戲,用語應已斯文不少,兩方互相挨罵也不以為意,但現在聽來仍很低級。
但如果不是說笑,而是正格的出言侮辱,則還是會引來劇烈的反應。因此歐洲貴族間經常為了保護名譽,而私下動起刀劍或手槍決斗,直到19世紀都屢見不鮮,這也是從前講究武勇的中世紀遺風。
中國的封建制度僅在西周運行不到300年,如今貴族階級便徹底消失了。而歐洲的封建在中世紀維持長達千年,便時至今日也還有人以貴族頭銜自居,并以此世襲身份為傲。
時下小說戲劇對歐洲貴族的描繪,總是偏向典雅從容。而若溯往追源,這些貴族的祖先則大多是臟話連篇又經不起挑釁的莽夫,不打仗之后還曾流行以低俗言語對詩互罵。歷史的原貌和今日的貴族形象對比,倒也有著不亞于flyting的一番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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