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村頭那三棵木棉樹
廣西田東丨黃海良(壯族)
心靈的感應
在故鄉村頭東南隅,三棵木棉樹如擎天柱般傲然矗立。六十余載歲月雕琢,它們的樹身粗壯得需兩人合抱,樹冠高聳入云,足有三十余米,直抵十層樓宇。這三棵木棉樹間距十來米,整齊排列在靈岐河北岸、田東至棋盤灘景區的公路旁,離我老家屋門不過百步之遙。筆挺的樹干似利劍出鞘,雄渾偉岸的姿態,宛如三位身披鎧甲、手持長戟的武士,日夜堅守,忠誠地守護著這片生我養我的故鄉。
每逢花期,木棉樹便化身成燃燒的火炬,滿樹繁花似熊熊烈焰,映紅半邊村落,將漫天云霞也染成醉人的緋色。那熱烈的盛景,為孩童們帶來無盡歡愉,為鄉親父老的心頭注入暖陽,更賦予故鄉幾分雍容華貴的氣度。如今,它們已被政府列為棋盤灘景區的風景樹,受到嚴格保護,成為家鄉高貴的迎客使者。
每當歸鄉,行過拔圩街,跨過“皇洪坳”,望見故鄉的輪廓,望見那三棵木棉樹的身影,歡欣之余,無盡思緒便如潮水般翻涌。木棉樹的身世、童年的光影,還有對父親的深切懷念,都情不自禁地漫上心頭。
高貴的品質
古籍記載,木棉樹別名眾多,英雄樹、紅棉、攀枝花、貝吉等皆是它的雅稱。它屬木棉科落葉大喬木,原產于印度,廣泛分布在斯里蘭卡、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澳洲北部以及中國等熱帶地區。在中國,臺灣高雄市、廣西崇左市、廣州市、四川攀枝花市都將其奉為市花,足見人們對它的喜愛。
木棉樹身姿挺拔,花色熾烈如火,自古便被視為勇敢、英雄氣概與忠貞愛情的象征。古往今來,文人墨客毫不吝嗇對它的贊美之詞。唐代李商隱在《李衛公》中寫道“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勾勒出一幅溫馨而富有詩意的畫面;明代王邦畿的《詠木棉花》中“奇花爛熳半天中,天上云霞相映紅”,生動描繪了木棉花的絢爛;清代屈大均在《木棉花歌》里描繪“廣州城邊木棉花,花開十丈如丹霞”,盡顯木棉花的壯美;現代文豪郭沫若也賦詩稱贊:“南國春來早,木棉紅似火;英雄樹下立,壯志凌云多。”這些詩篇不僅細膩摹繪了木棉的壯美姿容,更通過象征與隱喻,頌揚其高大剛毅的品性。也正因如此,木棉樹贏得了“英雄樹”的美譽,成為英勇與堅韌精神的化身。
兒童的樂園
村頭木棉花開時,景象美不勝收。樹上,團團烈火般的花朵肆意綻放,喜鵲、畫眉等鳥兒在枝頭歡快跳躍,啁啾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樹下,自然而然地成了孩童們的歡樂天地。山里的孩子沒什么精致玩具,除了用金剛木削制陀螺玩“打章”(打陀螺),最熱衷的便是采擷木棉花制作“勒赫”(拉哨球)。
“勒赫”的制作方法十分簡易:挑選新鮮結實的木棉花,用刀將花瓣與花托中部切斷分離,在花托底部十字交叉插入細竹簽或小木棍,再取一條約六十厘米的棉線對折,穿過花托中央的孔洞,打結固定,“勒赫”便大功告成。雙手分執線頭,向外拉開,快速旋繞使兩股棉線絞緊如一股,接著兩手一拉一收,反向交替,“勒赫”便會發出呼呼聲響,聲音越響亮,孩子們越覺得有趣。這個簡易的小玩具,成了孩子們的心愛之物,上學時揣在兜里,課間便能拿出來嬉戲一番。
為了撿拾剛落下的新鮮花朵,孩子們一放學或到了周末,便紛紛聚到樹下玩耍。他們高唱著大人教的壯語童謠:“果果,花花,落到頭上痛,掉到腳上麻,給我拉‘勒赫’!”一陣風過,熟透的花朵“嘀嗒”墜落,孩子們便爭相哄搶,誰先搶到,便雀躍著跑回家去制作“勒赫”,那歡快的身影,是童年最美的風景。
春天的預告
兒時的生活清苦,尤其是寒冷的冬日,衣衫單薄的我們幾兄弟共蓋一床小被,睡覺時你拉我拽,難以安眠取暖。父親的一件棉襖,我們幾個輪流穿著。挨到晚冬,便格外盼望著春天快點到來。
春節一過,我們就常纏著母親問:“熱天快到了嗎?”母親從不直接回答,總是用壯語說:“你們自己去看那木棉樹,開花了沒有?‘木葉蓋鴉翅,才不找棉衣’(木棉樹葉長得能蓋住烏鴉翅膀時,才不用再找棉衣)。”于是,我們便常常跑到陽臺,目不轉睛地眺望那三棵木棉樹,滿心期盼著它們早早開花、快快長葉,好讓我們盡情享受溫暖的春光。從那時起,木棉花開就成了我們心中感知春天腳步最可靠的訊號,承載著我們對溫暖和美好的無限期待。
父親的遺產
故鄉村口這三棵木棉樹,并非自然生長,它們承載著一段難忘的歷史,也飽含著父親的心血。那是六十三年前,即一九六二年,由我父親親手栽下。
一九六〇至一九六二年,是國家經濟最困頓的歲月,舉國上下都在饑餓中煎熬。父親曾多次挖掘木棉樹根、剝取嫩皮,熬湯供全家充饑。一次飯間,父親感嘆道:“木棉樹花、根、皮皆可食,得空想在村頭種上幾棵。”
一九六二年下半年,饑荒逐漸緩解,大隊集體食堂解散,各家各戶重開爐灶。除了集體耕地,生產隊分給社員一點自留地種糧糊口,家家也有了小菜園。那年我八歲,跟著父親去村頭看他圍菜園。我親眼看見父親從山上扛來三根如成人小腿般粗細的小木棉樹干,深埋在菜園邊做木樁,再編上芭芒桿作籬笆。園子圍好后,種上了玉米紅薯。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幾場透雨過后,不到倆月,那三根木樁頂端竟齊刷刷冒出了嫩綠的新芽,三個月后已是綠葉蔥蘢,這意外的驚喜讓我興奮不已。每逢假期,我總會去尋些牛糞豬糞為小樹施肥。菜園地處緩坡,土質肥厚,光照充足,排水良好,在這樣得天獨厚的環境中,木棉樹年復一年地茁壯成長,日益高大。到了第六年,樹干已粗如梁柱,樹高近十米,綻放出了第一樹火紅的花朵。
從此,這三棵木棉樹便成了鄉親們勞作后歇息納涼的好去處,趕圩路人駐足觀景的驛站,更是村里孩童爭搶落花、嬉戲玩鬧的樂園。如今,六十多個年輪悄然刻下,它們愈發挺拔繁茂,枝干擎天,成為故鄉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父親去年仙逝,享年九十四歲。他這一生,含辛茹苦養育我們八個子女各自成家立業,別無長物,只留下這三棵木棉樹。它們為故鄉增輝添彩,供游人駐足觀賞,更給子孫后代留下了永恒的念想。這,是父親饋贈給子孫、饋贈給故鄉與社會的一份無價厚禮。
永恒的情緣
故鄉村頭這三棵木棉樹,于我而言,不僅是自然的造化,更是深植于心的三位摯友。四季輪回,它們以獨有的方式低語著光陰的故事,也默默封存著我與它們之間那份不解情緣的秘密。
從小學到高中,十年寒窗歲月里,每個假期歸家,我總要去看看父親種下的這三棵樹的長勢與花開的情形,撫摸一下那帶刺的、粗糙而溫厚的樹皮,仿佛能觸摸到父親的溫度。自一九七三年離家求學,繼而在外工作數十載,雖身居異鄉,每年我總要抽空回老家幾趟。每次回去,必到樹下走走、看看,在那里尋找童年的記憶,感受故鄉的氣息。
春日,當第一縷暖陽刺破冬日的陰郁,木棉花便悄然怒放。那一朵朵熾烈的紅,如躍動的火焰,瞬間點亮沉寂的村頭,為蕭索一冬的天地注入蓬勃生機。我佇立樹下,仰首藍天,凝望這片絢爛,仿佛能聽見花朵與春風細語,訴說著生命的熾熱與希冀。花瓣隨風輕旋,緩緩飄落,我總愛拾起一兩朵,帶回老屋,虔誠地供于神龕祖先牌位之前,也借此將這一份春光珍藏心間,寄托對親人的思念。
夏日,木棉枝葉愈發葳蕤,撐開一片濃稠的綠蔭。我常坐在樹下那塊被路人歇腳磨得光滑的石頭上,眼望遠處青黛山巒,耳聽靈岐河水淙淙流淌,獨享這份難得的清涼與靜謐。在這片綠蔭下,時光仿佛都慢了下來,讓人沉浸在寧靜與美好之中。
秋至,木棉樹開始卸下盛裝,葉片漸次染黃,終隨風飄零,鋪滿了樹下那段公路與那片草地。我緩步于落葉織就的金毯之上,每一步都踏響歲月的回音,心中涌動著對生命輪回的深深敬畏與喟嘆。那飄落的黃葉,仿佛是時光的信箋,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冬來,雖無綠葉裝點,木棉樹那份虬勁的筋骨與傲然不屈的風骨,卻愈發凸顯。我立于村口,凝望這三棵在凜冽寒風中巍然屹立的木棉,心中滿是敬意。它們仿佛在無聲地告誡:無論境遇何等嚴酷,內心的堅強與勇毅,不可消磨。它們的存在,是對生命力量的最好詮釋。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三棵木棉,是父輩留給子孫后世最厚重的饋贈。它如同一位守護故土的智者,向我昭示著人生的真諦。它是我心中永恒的摯友,陪伴我度過無數平凡卻溫潤的時光。如今,父親已駕鶴西去,我也年近古稀,遠居他鄉。而歷經半個多世紀風雨洗禮的三棵木棉,愈發高大雄偉。今日它在那里,明年亦應如是。惟愿百年之后,它依舊巍然矗立于村頭故地,更加蒼勁挺拔,歲歲花開,等風,等雨,迎四方游客,候游子歸鄉。
【作者簡介】海浪,實名黃海良,男,壯族,田東縣人。先后供職于某市事業單位和政府機關。曾在《右江醫學》《中國衛生事業管理》等省級和國家級雜志發表三十多篇本專業學術論文;在《右江日報》《海南特區衛生報》等發表近百篇新聞報道。已斂毫多年。近兩年對文學始感興趣,試涉新水域,臨藝海泛舟,讓心有個遠方。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