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視域下,吳作人與李苦禪構成了一組極具研究價值的比較案例。二者雖同屬徐悲鴻師承譜系,卻在藝術本體論層面呈現出差異化的現代性轉型路徑。“藝壇同仁——吳作人與李苦禪作品展”近期在蘇州拉開帷幕,集中展現了兩人在中國畫現代轉型中的藝術探索。
吳作人、李苦禪共事37年(1946—1983),兩位先生交誼深厚,相互關心,彼此敬重。吳作人早年留歐學習寫實主義油畫技法并從事油畫創作,20世紀60年代初以后轉向中國畫創作;李苦禪青年時期曾隨徐悲鴻短暫學習炭筆畫,后拜入齊白石門下,沿循傳統中國畫本體語言的發展路徑,畢生致力于中國畫的研究與創作。
就中國畫創作而言,兩位先生的治藝路徑截然不同,形成了鮮明而迥異的藝術面貌:吳作人作品造型結構嚴謹,近寫實,色彩豐富雅逸,筆墨語言具有“雕塑感”且極具辨識度,創作題材突破傳統局限,拓展了牦牛、熊貓、駱駝等前人未涉及的題材,并賦予其時代精神;李苦禪自傳統創新,造型夸張而意涵深邃,色彩以水墨為主,筆墨蒼勁華滋,題材多選自日常生活中所見之物,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深受百姓喜愛。兩位先生在中國畫現代轉型發展中作出了創造性的歷史貢獻,可謂“異曲同工”“殊途同歸”。
奔犛(國畫) 28.5×34.2厘米 1981年 吳作人
“筆墨”——呈現中國畫寫意精神的奠基石
寫意中國畫離不開“筆墨”,這是吳作人和李苦禪在中國畫創作上的共識。兩位藝術家的筆墨語言突破了傳統文人畫程式化創作的藩籬,賦予寫意中國畫以現代性的精神內涵。
吳作人認為:“中國畫的工具有它獨特的表現力,是油畫所不能達到的,中國畫的筆墨有著比油畫更強的概括力和塑造力。”因此,科班出身于油畫專業的吳作人在創作中國畫時,仍不忘學習書法,尤其是篆書——他曾專門請錢瘦鐵治印“五十以后學篆”用以自勵。在中國畫創作中,吳作人將西畫寫實主義的造型語匯創造性地轉化為中國畫的筆墨語言。他常選用筆墨留痕清晰的安徽宣城產凈皮宣紙,通過濃淡枯濕的筆觸及墨色遇水的滲化效果,既精準把握對象的造型,又高度凝練地表現對象的情態,踐行了“師造化,奪天工”的創作理念,形成了獨特的、“水墨雕塑”般的筆墨語言,這也是吳作人在中國畫筆墨表現上的創新之舉。這種筆墨創新既隱含著塞尚式體塊建構的視覺邏輯,也體現了中國畫傳統筆墨的現代轉譯。
李苦禪對寫意中國畫的探索深深根植于文人畫傳統的本體演進,同時又能在時代語境中開辟新境。齊白石曾夸贊李苦禪:“余門下弟子數百人,人也學我手,英(苦禪名英)也奪吾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間是無鬼神矣!”李苦禪為了錘煉筆墨的質量,同樣重視書法的學習,在篆、隸、章草等書體上用功尤甚。他以扎實深厚的筆墨功夫承繼了八大山人、石濤的寫意精神,賦予作品新的抽象空間構成理念,將大寫意花鳥畫推向雄渾蒼勁的美學高度。
小雀據瓜圖(國畫) 34×46厘米 1961年 李苦禪
從“無定法”到“有法”——中國畫現代性發展的有效路徑
吳作人曾說:“一個畫家要像游泳那樣對待藝術創作活動。要熟悉傳統,能鉆進去,還要能冒出來,這一點很像游泳。鉆進去學習傳統,冒出來貴在創新。不被傳統淹沒,就要創新,才有生命力。當然還要具備基本功,要苦練造型能力,就像游泳要會游泳術一樣。否則,你就不能躍入生活的海洋。”這里所說的“鉆進去”,就是要學習并掌握“有法”,即“要具備基本功”“苦練造型能力”等。“鉆進去”后還要能“冒出來”,怎么“冒出來”?可以是“無定法”的,可因人而異地創造性發揮,由此“無定法”又升華為“有法”了。
吳作人、李苦禪深諳“無定法”與“有法”的辯證關系。兩位先生不斷出新的藝術語言及創作方法亦有諸多不同。如在造型處理上,吳作人因有高超的寫實主義油畫技能,其中國畫的造型塑造更為嚴謹——即便是金魚、牦牛這類造型概括、筆墨凝煉的題材,依然貼近自然本真;李苦禪純粹從中國畫的傳統中來,其造型近似傳統大寫意的夸張概括,卻又與傳統有區別:比如小鳥的點睛之筆,不再似八大山人筆下那么冷漠孤寂,而是透著親切、溫暖與可愛。李苦禪雖然長期堅守傳統水墨的單色體系,卻在藝術創作中勇于突破束縛,不囿于成法,從而創造性地把握時代審美特征和個性表達的內在邏輯,著力讓作品呈現積極向上、富有生活氣息且熱愛生命的精神風貌。
“入世情懷”——中國畫現代轉型發展的永恒主題
吳作人、李苦禪的藝術追求已脫離傳統文人畫的“書齋”娛情語境,而是主動將其熔鑄于現實生活與時代場域。吳作人自青年時代起便非常關心社會民眾的疾苦與國家的前途命運。早在20世紀20年代末于南國藝術學院求學時,他便緊緊跟隨田漢赴杭州等地演出進步戲。抗日戰爭時期,在北京求學的李苦禪積極投身抗戰地下工作,盡管生活拮據,仍屢次將賣畫的收入交給抗戰組織。
寫意花鳥畫雖不能像人物畫那樣能直接反映現實生活主題,但同樣可以體現時代風貌、彰顯時代精神。李苦禪筆下的“苦禪鷹”,融合了鷲的強悍與雕的雄健,使作品充滿了生命力和感染力,賦予其現代性的精神內涵。吳作人所作牦牛,往往著筆不多,卻能匠心獨運地把牦牛頑強奮進的精氣神展現得淋漓盡致。兩位先生作品中呈現的充滿希望、樂觀向上、奮進不息的進取精神,以及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生命的敬畏之情,恰恰是人民發奮圖強、艱苦創業和熱愛生活、追求美好的時代精神寫照。
正如吳作人所言:“什么才是藝術品?一件藝術品就是它能夠表現一個民族,表現一個時代,表現一個環境……惟其因為它有這些要素,才可以從一件藝術品里看到一個民族,看到一個時代,看到一個環境。”
吳作人以“中西融合”為路徑,李苦禪以“傳統出新”為目標,他們都以“藝為人生”為旨歸,通過不同的藝術實踐探索,為現代寫意中國畫開辟新境。他們的藝術實踐證明:真正的藝術創新不是對傳統的簡單繼承或否定,而是在深入理解傳統精神的基礎上,以當代視角重新詮釋。
(作者為吳作人藝術館原副館長)
2025年6月8日《中國文化報》
第4版刊發特別報道
《藝壇同仁筑高峰 殊途同歸開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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