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自“京臺心故事”主題征文活動投稿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

題記

晨曦透過國家美術館的玻璃穹頂，凝神俯瞰著機械臂模擬書法家的懸腕提按。銀白色的機械手指精準復刻著《祭侄文稿》的起承轉合，全息投影將顏真卿的落筆軌跡拆解成26980個矢量坐標，每一筆都閃爍著精致的藍光。館外，暮春的玉蘭裹挾著磁懸浮軌道的嗡鳴飄飄欲仙，蓄了整個冬天的思念，此刻正沐著陽光，從根到枝一路舒展，嵌入了每一片花瓣那絲絲縷縷的殷色紋路。

“完美復現率99.99%。”講解機器人的電子音驚飛了檐角筑巢的雨燕。展柜里的量子屏正以微米級精度實時分析著每個字的黃金分割比例，那些過分工整的飛白卻讓書法愛好者的我失了神：是呀，機械臂蘸墨時永遠不會顫抖，宣紙纖維在納米涂層下亦不再暈染——這分明是場精密的工業表演，書法發展至今，AI作品可以用完美兩字形容，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父親的手在玻璃上洇開薄霧——他正用指尖虛撫著投影中“父陷子死”四字，仿佛觸摸祖父教他握筆時，總帶著松煙氣息的虎口。“機械臂真的不會手顫……”他聲音沙啞，“那年北平大雪，你祖父罰我懸腕練《多寶塔》，硯臺結冰也不許生炭火，說寒墨入紙方能見筋骨……”

地鐵穿過什剎海時，父親仍小心地摟著包里的端硯。硯側殘留的墨垢里嵌著半片干枯的玉蘭，那是當年祖父送他登船時，從長衫襟口摘下的。此去經年，每每迎著基隆港的咸風，在父親數十載的午夜夢回中反復結晶。車廂的全息屏彈出經過站點的最新信息：荷花市場附近多條胡同將進行復建。細碎的光影掠過硯底陰刻的“殘破處，見眾生”，那“生”字最后一橫分明是祖父筆意里特有的戰栗——像離枝的秋葉，將墜未墜時最動人的一顫。

松煙閣的匾額橫臥在斑駁的門樓上，昂揚吐綠的爬山虎纏住了“閣”字的最后一鉤。推門剎那，陳年墨香如潮水漫過鼻腔，氤氳了眼眶，父親突然踉蹌，這是他口中心中最思念的地方——在溫潤而綿長的松煙墨氣息中，祖父曾日復一日擁著站在案前練字的父親，引著父親蹣跚步入書法之路，那時的墨條在硯池里成天地畫著同心圓，從清癯如竹消磨到端方似筍……書案后的霜發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復又濕潤：“兒呀……你……終于回來啦？”兩岸終于統一了，祖父終于如愿見到了曾被列入不得返回名單中的父親，也終于真實地觸摸到視頻中我亦不再年輕的臉龐。

祖父翻開《祭侄文稿》拓本后，顫巍巍站起，枯枝般的手指正按在“嗚呼哀哉”的拓痕上：“那年教你運筆如運刀，要斬斷優柔寡斷。如今......如今你的字竟比我這老頭子還蒼勁了。”在兩岸的視頻通話里，祖父總說電子屏吃掉了毛筆的毛鱗，此刻他卻把臉埋進父親臨的《爭座位帖》，任淚水暈開生宣上的“父”字——那最后一捺的枯筆，恰似當年火車開啟的一瞬間，淚水奔涌的父親抱著硯臺，將身子探出車窗，頻頻揮別祖父卻終究垂落的手臂。

我們扶著書法癡者的祖父去參觀曾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祭侄文稿》，當祖父的手撫過《祭侄文稿》展柜時，其真跡的淚痕處的量子顯微鏡顯示出令我戰栗的畫面：納米級纖維中嵌著微小的鹽晶，七百年前的悲痛，此刻在電子眼中化作璀璨的星云。機械臂復制的版本完美修正了所有枯筆與“瑕疵”暈染，卻永遠無法重現那滴墜入麻紙的眼淚如何在時光里結晶——AI的筆鋒可以進行精確的數據分析，卻永遠無法重現顏真卿在安史之亂中痛失親人悲憤交加的血淚至痛，永遠無法爆發出家國大義的泣血悲鳴，永遠無法以墨為刃，在疾書中甩出決絕的飛白！

祖父的指腹貼著展柜緩緩游移，那裂帛般的豎劃，是忠臣不屈的脊梁；那散亂的枯墨，是亂世里飄零的魂魄。暮色透過美術館的穹頂，在我們三代人緊握的手掌上投下《祭侄文稿》的投影，那些被機械臂修正的“瑕疵”，此刻正在淚光中復活成連綿的山脈。

父親將端硯鄭重放回祖父掌心，祖父摩挲著玉蘭殘瓣，“完美的是器物，不朽的，從來都是裂痕里長出來的魂靈。”什剎海的晚風卷起磁懸浮站臺的落花，我忽然看清那些飄舞的玉蘭——它們翩躚時的軌跡，恰似祖父教父親寫的逆鋒起勢：筆鋒先深深扎進紙背，再帶著撕裂的疼痛向上挑出鋒芒。這逆行的軌跡里，藏著顏真卿瀝血的悲愴，凝著祖父隔海相望的牽掛，也蓄著父親在異鄉臨帖時的希冀。

“殘破處，見眾生。”當AI將文明切割成完美無瑕的數據模塊時，那些被稱作“敗筆”的痕跡，才是文化真正的年輪。機械臂永遠描摹不出玉蘭瓣上細如發絲的殷紅脈絡，正如它永遠無法理解——為何七百年前的淚痕會在今人的眼眶里重新結晶，為何一方殘硯能串聯起三雙手掌的溫度，又為何那些不完美的顫抖，才是血脈相承的密碼。文化的魂魄，終要在人的體溫里才能煨出溫度；而真正的永生，從來不在復刻的完美中，而在代代相傳的血脈深處，永遠涌動著滾燙的、屬于人的心跳。

作者：北京四中道元校區初一年級4班 林子桐

2025年元月起，京彩臺灣面向全網發起“京臺心故事”主題征文活動，邀請兩岸同胞和青年朋友用文字記錄京臺兩地的旖旎風光與人文肌理，梳理京臺生活中的點滴感悟，暢談傳承中華傳統文化的心路歷程，展現兩岸血濃于水的同胞之情。我們期待與你一同書寫“兩岸一家親，京臺心連心”的動人故事~

作者 | 林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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