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這個病人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搶救床上。

35歲男子，很粗壯，胳膊比我腿還粗，我已經是院內出了名的肌肉小霸王（自稱的，呵呵），在他面前，我很渺小，很瘦小。

但此時他已經喪失了活力。

他臉色蒼白，意識模糊，高熱，他妻子說他這幾天不大舒服，沒想到今天起來就這樣了，她邊說邊哭，看到自己愛人病情危重，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一來急診就完善了一些常規檢查，尿很少，但留到的尿標本看到有大量白細胞，腹部B超看到左輸尿管有結石，輸尿管、腎盂擴張。沒看到右腎。

這個男子沒有右腎？急診科醫生很驚訝。

是的，10多年前因為腎結石，醫生切掉了右腎。他妻子告訴我們。當然，絕對不會單純是腎結石就切腎，肯定是因為腎臟損害嚴重沒有了功能才會考慮切掉。只不過她沒有表述清楚而已。

我們初步考慮是尿路感染、膿毒癥、膿毒性休克。

很重，我跟他妻子說。泌尿外科醫生也來了，說這種情況必須通過手術解除梗阻、減輕壓力才可能改善病情，但因為現在休克了，上手術的風險太大，建議先去ICU加強治療幾天，病情稍穩再上臺。

泌尿外科采取了謹慎態度，因為前段時間類似的病人出了一單事故，賠了很多錢，大家后怕。

重擔由ICU醫生擔起來。

左輸尿管有結石，而且幾乎完全堵住了，那么上面的尿液就下不來，積累越多后就會導致輸尿管上端擴張明顯，再加上結石本身可能有細菌，這些細菌會入血，產生膿毒癥，嚴重的會休克，我們叫膿毒性休克。

休克的意思是，患者的各個器官組織都在缺血缺氧，大腦缺氧人就會迷糊嚴重會昏迷，皮膚缺血那么四肢就會冰冷臉色會蒼白。

治療這樣的情況，必須解除結石導致的梗阻，因為這里是毒瘤，這里不除掉，其他治療效果都不會太好。就好比我們去干毒梟，專門干小毒販是沒辦法安定天下的，必須把毒窩一鍋端了，才可能成事。

有手術才能解除梗阻，不管是造瘺術，還是直接取石術。但外科醫生認為風險太大，我們大家一商議，就決定先去ICU加強抗感染、抗休克，但稍微穩定再手術。

我跟他妻子說，一切只能盡力而為。

她很理解，說醫生盡力就行，知道沒辦法保證什么，我們會全力配合你們。希望醫生多照顧。她已經開始平復了情緒。

我繼續說，ICU費用昂貴，一天下來接近1萬，他是市醫保，自己出15%左右。而且ICU全封閉管理，家屬不能陪在床旁，只能視頻探視。

她說只要有機會挽救他，多大的代價都要去嘗試。

談好之后，我到病人床前，再次評估了他的情況。很差，但不是沒機會。只要能穩住，就盡早手術。

回到病房后，主任查房，看了病人情況后，說這個年輕人只有一個腎了，無論如何，我們盡全力保住這個腎臟。當天我們就安排他做了持續血液凈化治療。當病人沒有尿液的時候，情況會越來越差，所以我們必須臨時為他做血液凈化治療。

就是先做一個深靜脈置管，通過這個管道把血液引出來，在血液凈化機子洗干凈（把廢物、代謝產物、多余的水分濾出來）后再輸回體內，這個機子就模仿腎臟的功能。

第二天，病人情況更差了。感染指標更高，升壓藥物的劑量也進一步提升。

我們緊急討論，是不是需要上手術。大家得出結論，再看看，兩難局面，怕上手術下不來。

那兩天，查房時我都是繃緊的。千萬不要繼續轉差，再差就麻煩了。

我把這個不好的消息帶給他妻子，她紅著眼睛，說拜托我們了。沒有別的話。

幸虧，那天凌晨開始患者的血壓開始穩定了，升壓藥物劑量下調，早晨復查的感染指標也開始下降，患者也沒有再高熱，體溫峰值有下降。

雖然還是沒有尿，但是病人的生命體征趨于穩定，我稍微松了一口氣。

我暫時不敢把這個好消息帶給家屬，因為還不夠穩定。

第四天，他醒了。微微張開眼睛，望了一下周圍環境，他肯定好奇為什么會在這個陌生的環境，我問他叫什么名字。

XXX，他說的聲音很小，很虛弱，但是正確的。我很開心。這證明，他是意識清醒的了。

檢查結果出來了，所有的指標進一步好轉，患者血壓也穩住了。

我終于有信心把這個好消息帶給他妻子，告訴她病人清醒了，血壓穩定了，各項指標好轉了，總體好轉了。

她很開心，破涕為笑，說謝謝李醫生，這是我這么多天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太辛苦了，很難受很壓抑，我們孩子還那么小，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他會怎么樣。她說著說著又哭了。

我們再次跟外科醫生溝通了，決定明天手術。

老天保佑，手術很順利。這是他妻子祈禱的，也是我們希望的，更加是患者需要的。

手術解除了梗阻，尿液得以流出。

流動的水不死，流動的尿液也很歡快。

患者轉出ICU那天，他妻子帶了小孩過來探視，3歲大的小男孩，拿著對講機跟他爸爸說，爸爸，我跟媽媽在病房等你哦，你要好好的。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媽媽教他的，反正我聽了很感動。我的孩子還剛呀呀學語，如果我的孩子會這樣跟我說話，我想我的心都會融化。

他爸爸聽到孩子的聲音，很開心，很激動，哽咽著，沒說話，許久才說，等爸爸，爸爸下午就出來跟你玩咯。

我能看到他眼睛閃爍著淚花。

下午轉出去的時候，他回過頭，握著我的手，說謝謝醫生。我說不用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你能好轉，我們也很開心。

所有醫生見到自己的病人康復都會很開心，這是毫無疑問的。這種開心程度，僅次于發獎金時候的快感，偶爾會比發獎金還要快樂。我今天就比發獎金更快樂。

從頭到尾，我都沒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病人。

我是在治療一個孩子的父親，治療一個女人的丈夫，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家庭，而我們的努力，挽救了這個家庭。

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自豪的？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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