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人待在密閉的船上,誰把誰惹了,趁著船晃,一頭給人頂下海,或者趁著浪頭,偷偷給別人腰上來幾刀,都是常有的事。
配圖 | 《菲利普斯船長》劇照
我做過許多體力活,當船員是其中工資最高的。
很多人靠著幾十日的封閉生活賺到人生第一桶金,也有人因此喪命。
一起干活的工友,很多都是有案底的,販毒,故意傷人等,船上的空間比較封閉,惡劣的事件一旦發生就無法控制。和他們一起工作是一件潛藏著危險的事情
“船上干活最要提防的是人。”
2024年4月初,我來到了北方最大的碼頭——石島碼頭。這座碼頭位于山東省威海市榮成市石島鎮。我自從16年輟學以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石島鎮,租了農家院子,干一些碼頭上的零活,比如裝卸,搬運,出海......這些零活里,讓我印象最為深刻就是出海。
這里有很多的漁船,有冷凍船,燈光船,拖網船,收購船....按照大小的不同又分為350馬力到1200馬力不等,我這次出海的漁船就是一艘960馬力的拖網船,船號為“魯榮漁號”
這條船隸屬于鑫鴻公司,這個公司還有一個姊妹公司叫鑫發公司,據說是兩兄弟開的。那個廣為流傳的《太平洋大逃殺》的故事就發生在鑫發公司的漁船上。
這次上船的一共十三人,其中五個伙計,我和其他兩個人是新手,剩余兩個老手,還有一個漁撈,一個甲子,接下來是大車,二車,三車,廚師,大副,船長。每一個層級工資都不一樣,我們這些打替班的伙計是350元一天,漁撈380元,甲子420元。工資最高的還是船長,干一年換一輛車很正常,工資一個月兩到三萬,到了年底一般還有分紅。
船員睡覺的地方(圖)
在船上,區分老船員和新手一個重要的標志就是看這個人干活有沒有眼力見,尤其對于新手,這個能力是很重要的。
在船上干活,一個人開動,全船都是要出動的,慢一點或者干活故意偷懶就會被罵。比如那天收網之后,活干完了,大家都準備回船艙休息,這時,一個船員還在船頭忙活,另一個老手見了,趕忙招呼我們都過去,待走近看清楚,又哭笑不得地罵了一句:“他在找眼鏡”。
這就是眼力見。
這是屬于海洋上的潛規則,它不規范陸地上的行為,但在船上干過活的人,會在別處干其他活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遵守這個規則。因此,跑過船的人在其他的隊伍里面,常常也是干活的好手。
船長一般來說都是從底層開始干起,他們大多數都在這行干了二十多年,才有資歷當船長。當然,也不排除家里本來有錢的,可以在年紀很輕的時候當上船長。船長并不是漁船的擁有者,他們上面還有老板。
我們這條船是960馬力的冷凍船,船體長大約二十多米,寬大約五六米,一共三層,分為底艙,甲板,和甲板上面一層。底艙是輪機艙和冷凍艙,冷凍艙前后有兩個,前艙可以裝大約四五千板魚,一板魚30斤左右。后艙大一些,可以裝一萬板魚。
一般船上裝滿一萬板魚就可以返港了,也就是30萬斤。
不過從去年九月開海到今年四月,這幾個月的時間里,海里的魚快被捕光了,所以我們這條船捕蝦為主,主要在晚上下網,但偶爾也會有晚上不睡覺,熬夜貪吃的大魚被我們捕撈上來。
這次出海,我們就捕上來了大約二十條十幾斤重的大鲅魚,這些大鲅魚是趁著夜晚捕捉蝦米吃,結果不幸被我們一網捕撈上來的。
我以前只干過收購船,沒干過拖網船。所以在這條船上的第一次下網,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
下網的鈴聲一響,所有人出動了。我迅速穿上雨衣雨褲,套上雨鞋和手套,準備下到甲板干活。
我站在甲板上顯得有一些不知所措,同行的老船員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以前沒干過拖網,頓時罵罵咧咧起來,嘴里喊著:“你不會干啊,草!”。我只能聽從安排,他們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因為腦袋一團懵。
下網期間,甲板上一派忙碌景象,頭頂到處是繩索和鉤子,腳底下是飛速溜進海里的鐵鎖,在甲板上像舞動的長蛇發出“嘶嘶”的聲音,有經驗的船員都知道,那是死亡的繩索,稍不注意腳被絆住帶進海里,人基本是找不到了。
這時甲子過來,遞給我一根手腕粗的繩索,說他要去前面放網,讓我死死拉住這根繩索。我站在后面等著讓我放網的信號。期間我聽到前面的人大喊大叫,但由于機器轟鳴聲太大,我沒有聽見他們在喊什么。這時,甲子探出頭來沖我大吼“松開”,我這才知道原來剛才他們喊叫的對象是我。我立馬手一松,一個面盆大小的鐵鉤子從甲子的膝蓋旁擦過,他迅速跳到另一邊,還好他反應快,不然就遭殃了。
漁船上到處都是安全隱患。基本沒有什么安全規則,保證安全只能靠經驗和反應,一不小心就丟了或者掉了。
網還在往海里溜,甲子像沒事人一樣回到他的崗位,站在船尾的一角,鐵鎖呼嘯著從他腳邊穿過,他站的位置只有膝蓋高的護欄。
這一刻,我明白了甲子的含義,就是站在甲板上的一個棋子。
能來榮成干船的,哪一個背后沒有故事。
這個看上去有250斤的甲子是90年的,今年才三十三歲,但是干了十一年的船。他身子胖,但是有的是力氣,手臂粗的鐵鏈子,用他的話來說“甩起來跟玩似的”。
他的手很靈活。每次船上有什么零活,他都干得很利索。誰能想到,一個250斤的大漢用針穿起網來比女人還快。他年紀小,但是經歷不少,他說,干船之前一百五十斤,干船之后二百五十斤。這位是在刀口上長肉的人,臉上和腦袋上都是刀疤,大腿上還有很長的一條疤。他以前走南闖北,身上有著不少故事。一天的工資并不高,卻冒著生命危險,常年在船上討生活。
在這條漁船上出海的第一天末尾,我的內心就打了退堂鼓,冒冒失失上了拖網船,卻沒想到船上有奪命的繩索和鉤子。
我向船員們吐露了想法:“我不想干了,這個對我來說太危險了。我倒不是怕出力氣,但是下網需要經驗和技術,這個我干不來”。
船員們一聽就不樂意了,吵吵起來,后來我才知道,因為每條船上干活的人就這么多,所有人的工資都是固定的,我不干了就意味著他們的工作量會增加。
后來,在船員們的協商下,我就負責在前臺揀魚,這據說是一項力氣活,我并不排斥。
“叮叮?!币魂嚨统劣执潭拟徛暳璩课妩c將我從睡夢中強制喚醒,這是我在漁船上的第二天。
船上的工作和陸地上不一樣,在陸地上干活,人們一般都有規律地作息,然而在船上,干活的鈴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響起,可能是半夜,可能是凌晨,可能是正午,或者晚上。一切時間都是零碎的,沒有完整的閑暇,睡眠也不自由。船上的作業沒有太多規律可言。
就像打仗的號角,鈴聲一響,全員出動。不管當時有沒有休息好,有沒有吃飯,打鈴就得行動,干完活才能休息或者吃飯,而休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鈴聲打斷。
甲板上,鉤子晃來晃去,各種喊叫和奔忙,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一會兒,我的胃里開始翻涌,聞著輪機艙冒出來的味兒,忍了一會兒,終于吐了。接著就是不間斷的反胃和嘔吐。
渾身像是被無數條蚯蚓拉扯著,惡心又無力,一想著還要連續干六七個小時,心里又一次打了退堂鼓。
我脫了雨衣雨褲,往床上一躺,惡心的感覺就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反復嘔吐了好幾次,早上吃的東西吐了個精光。
過了一會,船長過來了,問了問我怎么樣,勸我繼續干。我緩了緩,感覺可以了,下去干了收尾的活。渾身還是像拉絲,有力氣但使不上?;罡赏炅嘶氐搅舜?,船友們開始吃飯,我一點也吃不下,在床上躺著,聽著船友們的對話,咂摸著里面的陰陽怪氣:
“擱以前,你不干活,把人往鐵門里一鎖,扔幾個饅頭和白菜,關上七八天?!?/p>
“把人往凍艙里一放,老板買了雙份保險”
“擱厲害的船長,早就拿東西招呼上了?!?/p>
我知道他們這是在嚇唬我,我簽的是勞動合同,不是賣身契。但是,在以前,他們說的也都是實情,那時候漁船上有各種潛規則,你暈船干不了活,他們是不會管你的,生死由命。
我2017年第一次上船,也是從第二天開始暈船,比現在難受多了,船友一開始還送飯下來,后來就不管了,我餓得不行,只能自己爬到廚房啃饅頭。
到了下午,我負責在艙底碼垛,是我以前在收貨船上干過的活,因此駕輕就熟,也慢慢獲得了船友的一些尊重,但是回到艙里,沒一會又吐了。
晚飯我照常沒去,甲子人熱心,勸我吃一點,不然第二天沒勁。但我依舊什么也不想吃。晚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臨睡前,又吃了一個蘋果和自己帶的糖,心想,偷偷帶幾個雞腿也好,可以度過這個艱難時刻。
任何時候,安全第一,工作第二,這是在外務工必須牢記的原則。
第三天早上,我感覺身體開始逐漸找回掌控感。船長說,“再堅持個兩三天,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
上午,對面那條船過包了。要勻給我們半包。沒辦法,只能干!
揀蝦,裝盤,冷凍,每個人一個環節,我和另外一個新手負責揀魚,這是最累的活。
船上的活是公平的,老手和甲子還有大車二車負責一些技術性的活,走在最前線,我們這些新手相應的就在后面干一些體力活,彌補技術上的不足。
干了一會,又來了一個新手,一問年齡,竟然58歲了。問他這么大為啥還來干這個,只得了一句:“沒辦法”。
下午力氣漸漸恢復了,身體開始屬于自己。這種感覺像是重新回到了陸地。躺在床上,搖搖晃晃的海浪不再是折磨人的魔咒,而成了舒服的搖籃。只是大腦還不能松懈,在船上很多地方還不熟悉,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受傷或者更壞的結果。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甲子在飯桌上又開始說起了他在船上的危險經歷。
“有一回,由于和漁撈溝通不到位,本來絞機應該停了,但是沒停,大副被擠在船角,纜繩在他身上溜過,耳朵直接沒了,擋著的胳膊也斷了,腹部也卡傷了,就差沒死掉?!?/p>
下網收網,甲板上是危險區域,吃飯的時候船長過來訓斥了今天來的新手老頭,“下網的時候別往后面(甲板)跑,老手有時候都犯迷糊,小心有命掙錢沒命花?!彪S后,囑咐了幾個老手,讓他們照顧點我們這幾個新手。
以前聽過不少新手遭殃的事,比如,船長拉線釣了一條大魚,魚竿斷了,船長大喊“抓住抓住”,于是就有新手撲上去,手套都不帶,結果手掌被魚線割了深深的一道。
自從不再暈船,我干活越來越賣力,船上的工作也駕輕就熟起來。
因為活干得好,漁撈對我的態度也大有轉變,船員們也對我變得客氣起來。
然而新來的這個老頭就遭殃了。我們倆都作為新人,搭班干活,負責用箱子揀魚,我腳一推,就是一箱,而我揀三箱的功夫,他才揀一箱。他干得慢,偶爾也會偷奸耍滑,所以免不了挨罵。
這個老頭我們叫他老王,是湖北人,以前在建筑工地抹灰,干的是大工,一天能賺四百,近兩年建筑行業蕭條,他的工作也丟了,于是自己開車來到石島。問他從哪個中介過來的,他也說不清,簽的合同也不在手里,大家都覺得他肯定是被騙過來的,都奉勸他下船把工資要了以后就別干船了。
他很明顯不適合在船上干活。比如在船艙里碼垛的時候,凍好的魚板從滑梯溜下來,我們需要在下一塊魚板落下來之前,把這塊板搬起來碼好,慢一點就會被上面溜下來的魚板砸到手,一塊板有三十斤重,手被砸一下幾乎就骨折了。而他干活動作又慢,常常剛把上一塊冷凍好的魚板拿起來,下一塊魚板就落了下來,經常離他的手就差幾十公分。我勸他上去換別的人下來,他卻不聽,硬撐著干,可能是怕自己連這個活都干不好,會被送走。
他是從別的船送過來的,我猜是那條船看他干活不行,就把他送到了我們這條船。
我問他年紀這么大了,為啥不在家里享福,來這里干船,他也沒有多說,大致意思就是,只要自己還能動,就還會繼續干活。他家里兒子買房買車都需要他掏錢。
在船上工作,大家只會按照每個人干活的實力來區分彼此的待遇,什么學歷、社會關系地位在這里都不好使。
但同時,船上的職位等級也十分明顯。最底層的是我們這些小伙計,船長最高,也是船上唯一不用干活的人。
和我一起上船的東北伙計叫老耿,他是個老手,這次是帶著他的妹夫小趙上船。
老耿干船干了七八年,一直干的是小伙計,他在后臺和甲子一起收網。
他的妹夫以前在家里種地,后來干快遞,在他老家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就不錯了。這次跟著他姐夫來出海,一趟海二十多天,干完能掙八九千。后來看他在船上干活的樣子,是別人說什么他就干什么,也不主動去學新東西,再一問,果然說下船以后再也不出海了。說回去繼續干快遞。
船上干活最踏實的是老陳,他在海上干了七八年,如今四十萬全款買了房,還有一輛十四萬的車,就差一個媳婦了。他人老實,說和女生待在一起常常不知道說什么,在船上反而讓他感到舒適和放松。
和船員們混熟了以后,他們都叫我“大學生”,裝魚用的袋子上面要寫字,這個活就常常要我來干,因為我寫得又快又好。干零活的時候,我學起來也很快,漁撈就在嘴邊掛著“不愧是大學生啊”。后來船長見我干活越來越上手,腦子也靈活,就有意要培養我,但這都是后話了。
在船上,吃東西也是很講究的。
一天,一天,捕上來的魚里面摻雜了很多小八爪,我們揀魚的時候就把這些雜魚挑出來,留給廚師去做。廚師就簡單用水煮了一下,我們就直接蘸著辣根吃。
等到開飯,菜上桌后,八爪魚被擺在了漁撈面前。老王一整晚一個八爪魚也沒吃,默默吃著面前自己帶的咸菜,我也不敢多吃,生怕打亂了船上的飯桌禮儀,然后被嗤之以鼻。
吃飯的時候,甲子拿出了他上船的時候帶的咸鴨蛋,分給了漁撈一顆,另一個老手一顆,其余人是不會給的。
船員之間如此,船長和船員之間更是如此。
廚師每天都要給船長送飯,這是船上的規矩。今天捕了好幾條十幾斤的大鲅魚,我看到廚師給其中一條開膛破肚,但是中午開飯的時候,卻沒有見到鲅魚肉,只有幾條叫不上名字的魚,不過也還挺好吃。吃飯的時候漁撈不見了,被叫到船長室了,應該還有大副,大車,二車,他們都是比船員高一個等級,鲅魚自然是在他們的餐桌上。雖然他們有的工資還沒有我們高。因為我們是打替班的,臨時招的。
打替班是船上比較常見的工作制度,這是相對于長工而言的,打替班只在出海的時間段干活,船靠岸了就結工資,下一次可能就去別的船干了。九月初剛開海那兩個月,打替班的工資能有六七百一天,因為那時候魚多,一天一網。到了開春,就是現在三月到五月,是船上最舒服的時候,兩天一網,工作量減半,但是相應地,工資也只有一半,三百五一天。
打替班之所以流行,是因為,長工有時候年底拿不到錢,漸漸地,大家都開始打替班,干完一趟海,下船后過幾天就結錢,不存在拖欠的情況,但也正是如此,這邊的船員的工資逐年減少,來干船的人也越來越少,漁業比以往蕭條了不少。歸根到底,還是長工制度下,公司結賬不痛快或者克扣工資導致的。
這天下午,起浪了。
浪頭把海水帶進了船舷內,出去的兩個新伙計沒過一會濕漉漉跑回來了,狼狽不堪。在海上,遇上三米的浪對于新手來說是挺嚇人的。三米的浪頭讓船在三米多的落差上下顛簸,浪頭會打進船舷。在船尾干活就更危險了,浪頭會打在甲板上,一不留神就會被海浪卷走。但這種情況,船員們還得干活,船體顛簸不說,還得躲著浪頭。
漁撈這時就會嚇唬新手:“之前絞矛的時候,纜繩斷了,人一下子彈了一米多高,當時就不中用了,胳膊斷了。抬到艙里,人還是迷糊的?!?/p>
此刻,船外面風浪呼嘯著,我們圍坐在船艙里,由于船體的晃動,我必須兩腿分開,才能穩住身子,吃飯的時候,端在手里的面條,也隨著船的晃動,面湯左右傾斜,手必須一直把碗扶住,一不小心碗就會飛出去。
吃完飯,老船員們似乎被外面的浪頭刺激了,又開始講述他們以前的駭人聽聞,似乎是為了吹噓自己經歷或者表示對外面風浪的不屑。
有風浪的時候干活很危險,而沒有風浪的時候,船上的危險依舊存在。
收網吊包的時候,差不多一萬多斤的魚包,用一個鐵鉤子吊起來,每到這個時候,船上所有人都得打起精神,拽包的拽包,拽鉤子的拽鉤子,身邊到處是被拉緊的鐵索,頭頂的鐵柱子吱呀呀晃來晃去。
這根鐵柱子是承重柱,大約六七米長,柱身有六七噸,下面還吊著五噸重,我就待在柱子下面,結果被船友呵斥:“你看不見頭頂的柱子嗎,實心的,萬一掉下來,砸死你就跟砸小雞一樣。”
我尷尬地笑了笑,心里默默記下了。
吊包的時候,船上安全的區域非常小,新手很難分清哪里安全哪里危險,得避開晃來晃去的鉤子,繃緊的鐵索,一萬多斤的魚包,還有頭頂晃來晃去的柱子,在這個過程中,還得配合其他人進行作業,需要不斷活動起來。
整個過程就像打仗,老手就像老兵,有經驗,對于危險也不那么敏感,其實大多數時候出事的都是老手。我們是新兵,在一次次訓斥中避開雷區。
大家慢慢地都混熟了,收網的時候漁撈嘴里抱怨不斷,說了好幾次臟話,我聽不下去了:“你嘴里別老說臟話,能不能好好說話”,漁撈不吱聲了,至少今天后來他還算相對客氣。在船上很容易發生矛盾,二十多天,十幾個人困在一條船上。現在漁船上都安裝了監控,沒有人能輕易下黑手。換做以前,誰把誰惹了,趁著船晃,一頭給人頂下海,或者趁著浪頭,偷偷給別人腰上來幾刀,都是常有的事。
船上的空間相對封閉,人在封閉的空間待久了,就會容易壓抑,受到一些刺激就容易爆發出來,當年《太平洋大逃殺》案件發生的時候,就是因為最開始鬧事的人沒有控制住自己脾氣,動手,于是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釀成了悲劇。
船上的工作既浪漫又危險。成為被無盡的海洋包圍著,時常能見到壯觀的日出和日落。夜晚仰望星空,也能看見漫天星辰。然而,船上的工作也是危險的,黑色海洋就像危險的墳墓,掉進去基本就沒有生還的可能。
距離回港還有九天。此時我們的船已經航行到了海域的最北邊,靠近韓國和朝鮮了。昨天意外連上了韓國的漫游信號,有點貴,一天三十元封頂,達到30M開始限速。我交了三十塊錢話費,開通了漫游。甲子就讓我給他開熱點??赡芤驗檫@個緣故,甲子對我開始照顧起來。
見我膠手套破了,給了我一副好的,今天早上見我線手套濕了,又給了我一副新的,我們從下午五點一直忙到晚上快十二點,回來吃了甲子給的泡面,倒頭就睡。
換了海域,漁獲的情況大不一樣,下午收網,過包差不多兩萬斤魚,給頭船勻了大約四五千斤。到了凌晨四點又開始忙活了兩個小時。據說,這幾天的工資要漲,因為從之前的兩天一網變成一天一網,魚多了,活也就翻了倍。
第二天收網,比昨天少了三分之一,只有一萬二千斤左右。甲子和另一個老伙計在悄悄說話,氣氛怪怪的。
上樓頂干活的時候,那個老伙計偷偷告訴我,漁船進入了三不管地帶。他悄悄囑咐我,如果有風有浪的話,他不干,我也別干,還讓我找好救生衣。
聽他們說,三不管地帶是禁止捕撈的,漁船進入了三不管地帶,不管是中國、韓國、還是朝鮮都一視同仁。我猜是正規海域的魚都捕得差不多了,船長為了給公司交賬,他需要捕足夠的魚,于是這個時候,一些船會乘著海上風浪大的時候進入三不管地帶去偷魚。因為風浪大,漁政局的船不敢追,所以,漁船才會肆無忌憚。然而,冒著風險的卻是我們這些干活的,很容易出事故。據說,漁船給我們都上了雙份保險,一份給我們,一份給公司,所以,即便是出事了,漁船公司還能撈到好處。就像船友說的,我們就是漁船公司的理財產品。
船跑道的時候,我們這些伙計也是不能休息的,我們需要輪番站錨班,一輪三個點,凌晨兩點半,輪到我和甲子站,他做矮凳打呼嚕,我做高凳瞇著。直到四點。
九百六馬力的船,在漁船里面是有名的快,比四百五馬力的跑得快,比一千二,一千五的船靈活,附近的漁船在不遠處的天邊,三三兩兩地往后退,寬闊的海面,風呼呼地吹,浪很平,天上的云就像飛馬。看著泛白的東方,我分辨出船是往東南方向跑,這是離家更近了。
過了一會兒,太陽在東方出現了。出現的時候,已經懸在海面之上了。金色的陽光撒了下來,海浪泛著金色的光紋,一路鋪向東方,我想起了金閣寺,心里不自覺道:“像金閣一樣美。”
下午收網,一百九十盤,船越往南走,魚越少。已經沾了錨,明天應該是頭船下網,不出意外,接下來幾天都是兩天一網。
在船上,發煙的規矩跟吃飯一樣多。我給他們發煙,是每個人都要發的,他們接煙也是有講究的,最初兩天我由于暈船,干活掉了鏈子,給他們發煙,都不接,這兩天身體恢復了,在船上有了自己的位置,與船員們之間的關系開始恢復正常,發煙才會有人接。
這天下午五點多收網,海上籠著淡淡的霧氣,每隔不到一海里,就有一只小漁船,拖著網,船和船遙遙相望,到了晚上,天邊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燈火。只不過,這個點船頂上都冒著濃煙,乍一看,像是在打海仗,一只一只船排開分布,甚為壯觀。
繩索從腳邊溜過,我現在已經能夠泰然處之了。早已沒有了剛開始那幾天的緊張。吊包的時候也知道該做什么,該躲在哪里。裝魚也不慢了。
昨天甲子對我說“你可以干船,我看得出來。”我在船上學東西很快,只要我想干,是可以吃船員這碗飯的。今天裝魚的間隙,漁撈給我發了一支煙,這也算是對我的認可吧。我沒有見過他給另外兩個新手發過。
凌晨四點,船長招呼打掃衛生。老手打掃我們住的艙室,我們三個新手打掃船長室和舵手室。到了船長室,船長問我,干船怎么樣,還想干船不?我說,沒有風浪的話可以干。船長就說,我看你行,又年輕,干船有前途。然后就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干船的行情。先干伙計,然后去船后面學盤網,操作穩車,熟悉了以后干甲子或者漁撈,一年八個月,工資十二萬。然后學會操作舵手,當大副,大副一年十四萬。
船長說起了自己的經歷,第一年干伙計,第二年干甲子漁撈,第三年干大副。他現在干船長,一年工資十八萬。船上的工作一年就干八個月。從九月到次年五月是捕漁期。還告誡說別干個人船,干公司的船,我一邊用鋼絲球擦舵手室地板的油污一邊聽著。
船長遞給我一支煙,給我點上,因為手里在干活。然后給了另外一個伙計一根。我認真聽著,手里的活干得更賣力一些,表示感激。
過了一會兒大副也給我點了一支煙。
剛上船第一天溜完網就想罷工,后面慢慢適應,船上的活慢慢清晰起來,和船友也慢慢熟絡起來,互相發煙,到了后面,漁撈休息的時候也給我發煙。
抽煙是一種學問,里面滿是人情世故。給人發煙有時候是一種禮貌,有時候是表示尊重,認可,有時候是有事求人,各不相同。如果一伙人,給別人都發了,你抽煙的人不給你發,那就是打臉了,或者自己資歷不夠,也是挺正常的。借用船友的一句話:
“玉皇大帝來中國辦事也得點煙。”
日子過得快了起來,我說“還有幾天就修成正果了?!奔鬃樱骸耙蝗f塊錢又到手了?!?/p>
甲子說:“靠了岸,我帶你吃好吃的?!庇盅a了一句,“你請客”。
我一愣,但是反過來一想,拖網船畢竟沒干過,在船上他們也沒少教我,請請客是應該的。我算了算,最后應該能拿到九千塊左右。
最后一天了,已經預感到是最忙的一天。
船長在那次談話后,有什么活都招呼我做,可能是想我多接受訓練,另外兩個新手在干后勤的活,剔漂,穿漂繩,我和老手們一起把漂重新系在繩子上。大副對我的態度也有所變化,不像之前有什么不對就大聲呵斥。竟然指點了我漂繩的系法。他本來不是這條船上的,臨時從別的船上被叫過來的。船上的各種繩索都有不同的系法,老手在陸地上綁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有沒有在船上干過。
此時,日出已經出來了。我們手里的活也接近了尾聲。
吃完早餐,就是最后的工作,卡盤。
不幸的是,由于前一天浪很大,艙室里的魚垛倒了半截,滑梯壓住了,腳下也沒有平整的地方可以踩。新手老王頭和我一起碼垛。船上的人都勸他下船別干了,人又沒勁,腦袋又不靈光,還喜歡摸魚。
干完活回到艙室,氣氛開始變了,因為船快靠岸了,大家都在收拾東西,往日的和睦和嬉笑都變淡了,多了一種禮貌。畢竟下了船,能不能再見都是兩說,大家之間互相都加了微信和電話。老王頭有事,沒和我們一起走。我,甲子,老劉和另一個新手,一起打了輛車回鎮上。約好一起吃個飯,甲子請我泡澡,我請他們吃飯——石島鍋貼。
飯桌上,看著一張張飽受社會風霜的臉,如今我在他們之中也不再犯怵了。
他們身上有一些堅固的東西,在這個時代里面顯得有一些格格不入,仿佛就像牙縫里的硬東西,要被時代剔出去了。時代的變革,讓他們遠離自己的土地,來到異鄉和大海,人脫離了原來的生存環境,觀念也開始崩壞了,黃賭毒,流亡的產物,他們也在一定程度上開始了流亡,不同程度地沾染這些外物,而最初的原因,還是作為那個時代的堅固的部分,開始發生了崩壞,這是時代使然。
同時,他們說話也有著社會人特有的夸大,狡黠,吹捧,耍范,不管有多少真誠都是不夠看的。
吃完鍋貼,就相當于給這趟海畫了個句號。平安到家,接下來就要放松幾天,休息好,吃點好吃的。然后就是等著結算工資,23天,大概能有八九千塊錢。
海上除了有美麗的風景,冒險刺激之外,還有危險以及繁重的體力活。在船上,我是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和他們在一起工作,我們的心境是不同的。出海只能算我很多個體力活中的一個,除此之外,我還可以有很多其他選擇,這讓我可以客觀地看待出海這份工作,也能在短時間內拿出很大的熱情和激情來投入這份工作。
和我不同的是,其他船員的選擇并不多。他們大多在船上工作七八年,或者上十年,他們已經找到了在船上的生存之道,一開始這只是他們的賴以生存的工作,時間長了,他們就會被困在船上,認命般的待在船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出海,以此來支撐他們的生活,來完成他們的命運。因此,我常常在干活的時候,看到他們臉上認命般的堅韌,這是長期任勞任怨后不自覺產生的品質??梢哉f讓人覺得辛酸,卻不會生出同情,因為這是他們靠自己雙手打拼出來的堅實的生活。
出完這趟海以后,我繼續留在石島找了一份倒網箱的體力活。到現在,干體力活成為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接受它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方面,體力活帶給我身體的一些感受,是其他工作無法給予的。體力活一般是在自然環境中,時間長了,也會帶來思想觀念的改變,在做一些行為選擇和做一些事情的時候,會不自覺代入干體力活的心境,會想要做得更腳踏實地一些。另一方面,做體力活的時候,大腦是處于放松的狀態,這種狀態更利于去思考哲學,并且進行一些藝術創作。
我的第一部短片,是關于農民工遭遇科幻的故事,故事就是在海邊干體力活的時候完善的。第二部短片,是關于虛擬生命的故事,也是在干活的時候構思出來的。身體雖然在從事體力活,頭腦卻很放松,會去想一些輕盈的事情,于是,這第二個故事就這樣出來了。和第一部短片一樣,都是軟科幻故事。
編輯 | 三三 實習 | 佳佳
邢超
哲學系,目前主要拍攝電影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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