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場時尚主題展近日在影響巨大的兩家世界級博物館——法國盧浮宮和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同期開展：2025年5月在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簡稱：大都會）開幕的“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本是大都會一年一度的時尚展，但“盧浮定制：裝飾藝術(shù)與時尚”卻是盧浮宮231年歷史中首次舉辦的時裝展覽。事實上，盧浮宮長期與時尚保持距離，不將其接納為高雅藝術(shù)，但這次，盧浮宮似乎終于向時尚“投降”了。

從800年前溯源：金匠、掛毯與哥特教堂

“除了公共教育，博物館也應為大眾提供娛樂”，大都會的傳奇館長托馬斯·霍溫（Thomas Hoving）說，他提出“時尚就是藝術(shù)”觀念。1973年起，每年的時尚展和晚宴不僅吸引大批媒體和參觀者，還把大都會變成集文化產(chǎn)業(yè)與資金募集的文娛綜合體。

《盧浮定制》展覽現(xiàn)場 圖：Louvre

在踐行“時尚就是藝術(shù)”半個多世紀后，大都會今年迎來歐洲的重量級同行者。盧浮宮破例將9000平方米空間給時尚展，匯集45個時尚品牌約100套服裝及配飾，將1960-2025年間服飾與盧浮宮12世紀至今的裝飾藝術(shù)對照，將服裝與工藝、珠寶、雕塑、掛毯、馬賽克、金飾、瓷器和家具并置，按拜占庭與中世紀、文藝復興、18世紀巴洛克和19世紀后四個藝術(shù)史階段，回溯盧浮館藏對現(xiàn)代時裝的美學影響。

雖展出近60年來的當代服飾，“盧浮定制”的內(nèi)核是對古代藝術(shù)的考古旅程。借時裝屋之名，盧浮宮為其古典主義館藏找到當代詮釋方式。這也是對策展人十分“友好”的展覽，無需從浩如煙海的資料中費力考據(jù)，也無需為如何利用空間冥思苦想，因為幾乎所有定制工坊服裝，都是是從盧浮宮館藏中獲取創(chuàng)意的，各大時裝屋作品無不引用盧浮宮文物，卻沒有向盧浮宮支付“版權(quán)費”。

服飾上的刺繡 圖：Louvre

“中世紀是最常被時裝設(shè)計師在棱鏡下接近和觀察的時代，其精神接近折中主義，融合所有時代的優(yōu)點”，時裝設(shè)計師Christian Lacroix如此概括，盧浮宮認為他是“具有博物館館長靈魂的時裝藝術(shù)史學家”。

馬斯特里赫特裝訂盒，1010-1030年，盧浮宮 藏 圖：Louvre

制于11世紀的馬斯特里赫特裝訂盒（La bo?te-reliure de Maastricht）由金、銀、寶石和珍珠制成，結(jié)合浮雕、水印和琺瑯等金匠技術(shù)，曾激發(fā)Dolce & Gabbana2014-2015年秋冬男裝靈感，西西里王子手套使用寶石和刺繡，晚裝包采用圣物盒形式。

迪奧2018-2019秋冬時裝，從中世紀掛毯獲取靈感 圖：Louvre

盛行于16世紀的掛毯由法國北部和弗蘭德斯地區(qū)制作，千朵花掛毯（Millefleurs）以宮廷文學盛行的鄉(xiāng)村音樂會為主題。在晚禮服設(shè)計中，設(shè)計師加入中世紀千花裝飾，鮮花和植被飄浮，兔子和鳥兒活躍其中，頭戴獨角獸帽子的女士向掛毯親切致敬。

Dolce& Gabbana的馬賽克頭像 圖：Louvre

幾乎所有當代高級定制服裝都從天主教中獲取設(shè)計元素。Dolce & Gabbana取材自盧浮宮收藏的7世紀威尼斯圣瑪利亞大教堂馬賽克，以最后的審判為主題，天使由鑲嵌物組成；荷蘭設(shè)計師Iris van Herpen結(jié)合天主教圣物箱或祭壇，2012年春夏季服裝是融入身體的移動建筑，與盧浮宮14-17世紀神秘圣物箱相似，這件保存圣人遺骸的容器，藍綠色琺瑯模擬教堂彩色玻璃，喚起哥特式幻想。

水生物陶瓷盤，1600-1650年，盧浮宮 藏 圖：Louvre

Alexandre MacQueen2010年春夏季服裝受水生物陶瓷盤啟發(fā) 圖：Louvre

水中動物是文藝復興陶瓷的常見造型。17世紀法國宮廷陶藝（rustiques figulines）模制小動物造型，盤中藍色琺瑯島上的綠蜥蜴被貝殼包圍，周圍是紫琺、蕨類、水箭和水草構(gòu)成的植物世界，設(shè)計師亞歷山大·麥奎恩（Alexandre MacQueen）的2010年春夏系列從氣候角度審視服裝，剪裁呈令人驚訝的體積，織物由爬行動物皮膚組成，當蛇蛻皮時，柏拉圖神話島上的女人變成混血兒。

從絕代艷后到拿破侖三世：是時尚展，也是法國編年史

盧浮宮辦時尚展是毫不費力的，但身為嚴肅博物館的盧浮宮并沒有時裝收藏，所有參展時裝都是品牌提供。比起服裝收藏，盧浮宮還有更宏偉的使命：將法國文化發(fā)揚光大。“盧浮定制”以法國編年史方式展出，“時尚是偉大的法國品位”，策展人寫道，“波旁王朝的所有國王都繼承了時尚品位。”

1672年，在太陽王路易十四邀請下，家具制造商安德烈·查爾斯·布勒（André-Charles Boulle）將工作室搬入盧浮宮，衣柜使用鍍金青銅器，鑲嵌花卉、鳥和蝴蝶，這啟發(fā)了伊夫·圣洛朗（Yves Saint Laurent），他把金色青銅器裝在1984-1985年秋冬系列服裝中，他本人也是太陽王崇拜者，2009年盧浮宮曾從圣洛朗藏品中收購路易十四肖像盒。

亞歷克西斯·格里穆（Alexis Grimou），《梅利伯爵夫人畫像》（Portrait d'une dame Comtesse de Mailly），1710-1751，私人收藏

青花櫥柜與香奈兒2019年夾克 圖：Louvre

中國風青花瓷櫥柜與香奈兒套裝組成一個藍色角落。梳妝臺于1742年由櫥柜制造商Matthieu Criaerd制作，用于法王路易十五情婦梅利伯爵夫人的“藍色房間”，藍白色植物、孔雀和飛鳥契合中國風瓷器（Chinoiserie）品位。2019年，卡爾·拉格菲爾德（Karl Lagerfeld）用香奈兒2019年春夏系列復原了“藍色房間”，用中國風家具的蜿蜒形狀和顏色設(shè)計夾克，融入殼、花、葉子、絲帶等洛可可圖案。

高定服裝，與洛可可風壁畫和中國風瓷器交織，假發(fā)源自末代皇后1782年雕塑 圖：Louvre

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宮殿展覽現(xiàn)場 圖：Louvre

洛可可風尚被法國末代皇后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發(fā)揚光大，她喜歡在頭上下功夫，用夸張的假發(fā)慶祝1778年美國獨立戰(zhàn)爭，鞋履設(shè)計師Christian Louboutin的藍色緞子高跟鞋從絕代艷后處獲得啟發(fā)，還將印有絕代艷后的獎章系在鞋繩上。

拿破侖三世宮殿中，迪奧2004年秋冬禮服被置于德國畫家溫特哈爾特（Franz Xaver Wintherhalter）油畫《歐仁妮皇后》前 圖：Louvre

時尚也贊美了英雄主義，法蘭西第二帝國時的1858年標志高級時裝的誕生。1858年，盧浮宮的拿破侖三世公寓（Appartements Napoléon III au Musée du Louvre）開始建設(shè)，建筑師寫道：“藝術(shù)與時尚兩者齊頭并進，幾乎完美同步。”拿破侖三世公寓猶如紅與金交織的歌劇院，約翰·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2004-2005秋冬定制紅色大禮服，被置于《歐仁妮皇后》與《拿破侖三世》油畫前，紫色裙架和底部白鼬繡有琺瑯、郁金香和阿拉伯圖案，融合塞弗爾瓷器和法貝格圖案，有帝王般的視覺效果。

黑人花花公子風尚，直指美國種族與階級議題

今年是紐約大都會時裝學院辦展的第53個年頭，“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對300多年來黑人時尚進行文化和歷史考察。18世紀，奴隸貿(mào)易、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推動“黑人花花公子風”（Black Dandyism）形成，展覽通過18世紀至今的服裝、配飾、繪畫、攝影和裝飾藝術(shù)，展示包括冠軍、尊重、遺產(chǎn)、美麗和世界主義等12個子展覽。

《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展覽現(xiàn)場 圖：MET

亞森特·里格（Hyacinthe Rigaud），《黑人男子肖像》，1710-20年，法國敦刻爾克美術(shù)館 藏

展覽由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文學教授莫妮卡?米勒（Monica L. Miller）策展，根據(jù)其2009年出版著作《從奴隸到時尚：黑人花花公子風與黑人移民的時尚風格》展開，依據(jù)作家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1934年文章《黑人表達的特征》（Characters of Negro Expression）構(gòu)建了一個具體但不確定的“黑人花花公子主義”概念。

“我花八英鎊買了套高級衣服，以便在舞會上自由起舞。”展覽以18世紀早期廢奴運動家艾奎阿諾（Olaudah Equiano）1789年寫下的格言開篇，詳述黑人服裝不僅是時尚風格，也與種族平等、政治權(quán)力等至今在美國依然尖銳敏感的社會議題相關(guān)聯(lián)。“所有物”篇章從18世紀歐洲油畫中的黑人形象入手，揭露早期黑人時尚是被奴隸主物化的產(chǎn)物。1804年海地革命后黑人才與過去相區(qū)別，典型例子是法國文豪大仲馬的家庭史。

路易·高菲耶（Louis Gauffier）,《托馬-亞歷山大·仲馬肖像》，油畫，1801年，法國巴約訥美術(shù)館 藏

約翰斯頓（Frances Benjamin Johnston），《工作坊中的裁縫們》，1899-1900年，鉑金印相照片，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藏

對掙扎的黑人而言，衣著是“偽裝”的手段和自我保護方式。“自由”篇探討了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圍繞著裝舉止產(chǎn)生的黑人社會流動焦慮；運動是定義黑人的典型途徑，不僅有拳擊和NBA籃球，還有在19世紀的賽馬師，賽馬服（Jockeys）也是典型的黑人時尚；20世紀初黑人提升社會地位，擁有體面，第一位哈佛大學黑人博士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和政治家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引領(lǐng)男裝風潮；1920爵士時代也稱哈萊姆文藝復興，催生jook服裝與燕尾服；二十世紀60年代民權(quán)運動后，黑人從非洲傳統(tǒng)中尋找文化遺產(chǎn)，將“美”、“酷”和“世界主義”推向高潮。

黑人攝影師James van der Zee的作品 圖：MOMA

二十世紀30年代美國黑人男裝，攝影，美國德州大學奧斯丁分校 藏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時尚展，通常關(guān)于流行文化、異國文明和設(shè)計師品牌，近年愈加以議題方式討論更廣闊領(lǐng)域，包括科技、宗教、歷史。在大都會2024年展覽“黑人文藝復興與跨大西洋現(xiàn)代主義”（Harlem Renaissance and Transatlantic Modernism）基礎(chǔ)上，“超凡脫俗”觸及美國社會深層種族與階級議題，“黑人花花公子風”不僅是藝術(shù)美學，也詮釋了社會與政治的可能性。

流行反哺高雅，藝術(shù)與時尚共生

盡管越來越多博物館將時裝納入展覽，但有“世界博物館之首”之稱的盧浮宮舉辦的時尚展，還是具有重磅意義，意味著時尚已征服世界最高級別博物館之一，榮登高雅藝術(shù)殿堂。即使盧浮宮用半個世紀，甚至兩個世紀抵制消費主義與快速潮流，終究在文化變革下就范。時裝已于二十世紀70年代并入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成為其策展部的一部分，時尚與名流效應為大都會吸引了更多參觀者，時尚展也往往比嚴肅藝術(shù)更能成為城中熱議話題。

《盧浮定制》展上的巴黎世家（Balenciaga）連衣裙 圖：Louvre

時裝展雖被批評“像派對”、花哨、商業(yè)化，但的確助力博物館大眾文化普及與資金募集，進而反哺嚴肅藝術(shù)，為更多藝術(shù)的開展奠定觀眾基礎(chǔ)與資金支持。1974年大都會時裝展在當年創(chuàng)下參觀人數(shù)之最，一個展覽就吸引80萬人，是當時最受歡迎展覽參觀人數(shù)的4倍；1999年時裝展慈善募捐可達300萬美元。大都會時裝學院作為博物館自負盈虧的策展部，以創(chuàng)意方式讓博物館與市場結(jié)合，激活博物館的商業(yè)活力。

《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展覽現(xiàn)場 圖：MET

與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時尚晚宴（MET Gala）相似，盧浮宮也在今年春季的巴黎時裝周期間，舉辦了“盧浮宮時尚晚宴”（Le Grand D?ner du Louvre），吸引約1000位嘉賓到場，募集約140萬歐元資金。

盧浮宮難道缺錢？這個看來可笑的問題，并非玩笑，作為參觀人數(shù)最多的博物館，盧浮宮需要更多資金和贊助者。為容納每年近900萬游客，盧浮宮需籌集約8億美元用于翻新，這似乎是筆巨款，但鑒于盧浮宮規(guī)模龐大，巨款也變得不那么龐大了。據(jù)估計，若觀眾在每件作品前停留15秒，參觀盧浮宮400多個展廳需18個八小時工作日。“盧浮定制”時裝展也為盧浮宮的公眾教育帶來益處，因為80%的游客都沖著《蒙娜麗莎》而來，一個能吸引大眾矚目的時裝展，可讓人改變刻板印象，去更多展廳探索豐富寶藏。

2025年大都會博物館時尚晚宴（MET Gala）圖：MET

如今，大都會時尚晚宴一張門票7.5萬美元，品牌入駐一張餐桌35萬美元，即使花錢也不能保障入場，“名流社交焦慮”才是大都會的砝碼。為配合商業(yè)，“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壓縮了藝術(shù)品空間，把更多空間讓給時裝品牌，特別是2020-2022年新發(fā)布的時裝，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服裝陳列和“T臺秀場”，MET Gala風頭也已蓋過展覽，人們更關(guān)注明星造型，而不關(guān)心展覽本身。

與之相比，“盧浮定制：裝飾藝術(shù)與時尚”并不過于商業(yè)化，盡管收取入場費，但盧浮宮厚重的藝術(shù)底蘊讓時尚與藝術(shù)自然聯(lián)系起來，約1/3服裝直接受盧浮宮藏品啟發(fā),時裝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更富知識性和真實性。在盧浮宮，輕浮的時尚也沉穩(wěn)厚重起來。

展覽“盧浮定制：裝飾藝術(shù)與時尚”（Louvre Couture: Objets d’art, objects de mode）正在法國巴黎盧浮宮展出，展至2025年8月24日；

展覽“超凡脫俗:黑人剪裁風格”（Superfine: Tailoring Black Style）正在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展至2025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