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屆上海國際電影節(SIFF)將于6月13日盛大啟幕,由陳可辛執導的電影《醬園弄·懸案》是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將于6月21日上映。
這起曾驚爆上海灘的殺夫案就發生在今天的新昌路,新昌路在上海市黃浦區的西北部,從南至北錯位相接共有四段,現在看來只是一條平平無奇的馬路。隨著城市的拆遷改造,新昌路432弄這個門牌號已經永遠地消失在了地圖上。這里曾經有一條醬園弄,因著名的特色老店——張振新醬園在此而得名。80年前,就是在這里發生了醬園弄殺夫案,讓這個原本安靜的弄堂引起軒然大波。
筆者為此翻閱了1945年至1948年間《申報》的相關報道及蘇青女士等人的有關文章,并實地探訪了新昌路。城市的變遷讓新昌路早已不復當年的模樣,然而這樁由家暴引發的一樁樁慘案悲劇,依然值得我們警醒。
曾經的醬園弄
如今的新昌路
1
那是1945年3月20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醬園弄85號突然傳出一個男人凄厲痛苦的嚎叫聲,“聲震屋宇”。樓下的二房東王瞎子被驚醒,遂大聲問道:“樓上做啥?”一個女人回應:“他又做噩夢了。”王瞎子聽完作罷。然而不一會兒,天花板上滴答滴答往下滴液體的聲音再一次引起了王瞎子的注意。眼睛看不見的瞎子鼻頭自然更靈光,他頓時打了一個激靈:是血腥味!他叫上老婆一道上樓——樓上就是血淋淋的兇殺現場。殺人的女子叫詹周氏,死去的是她的丈夫詹云影。詹云影身材魁梧,人稱“詹大塊頭”。這個“大塊頭”斃命于自己的妻子不說,還被卸成了十六塊,裝在皮箱里。經人報案后,詹周氏當場就被警局帶走。
一個小弄堂里發生了殺夫分尸案,那還了得?一時間,上海的大小報紙對這個“謀殺親夫”案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殺人者詹周氏,江蘇丹陽人,時年30歲。她原姓杜,自小便是個孤兒,后由周姓人家撫養,改名叫周春蘭。9歲被養父帶到上海,后被賣給人家當丫頭。17歲時由主人做主,與詹云影訂婚。21歲正式結婚,至案發時已有九年。九年的婚姻生活到底發生了什么,讓這個身世孤苦的女子竟一步步走上了殺夫碎尸的絕路?
詹周氏和丈夫婚后租住在醬園弄85號二樓的后樓。詹云影系安徽人,業舊貨,換句話說,就是在典當行做事。典當行的伙計雖不能大富大貴,但在解放前好歹也是個正經體面的工作,詹周氏嫁給她,當初也是想著能好好過日子的。誰料到詹云影只是名字文氣,內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渣男”。一開始,詹周氏只是感到丈夫性情暴躁,尚可隱忍。然而自上海淪陷后,詹云影就變得“不事生產,常寄跡賭場舞館間”,“終日嫖賭,不管家用”。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就回家里對妻子發泄,詹周氏常常遭受家庭暴力,“動輒亂打,恣意虐待”。不僅如此,結婚才兩個月,詹周氏就發現丈夫有了外遇,“在外與一丫頭私通,因而得孕”。這個叫做蘭喜的丫頭因為事情敗露被東家驅逐出來,無依無靠,只好找上詹云影家來。不料心腸狠毒的詹云影還經常毆打她。蘭喜生了孩子后,詹云影也不聞不問,最后還是詹周氏幫忙處理善后,將孩子送人,為蘭喜找了個人家。
詹云影夜間流連賭場,白天迷糊瞌睡,不久就被老板炒了魷魚,丟了一份好好的工作,但他還是不思悔改,仍舊“與一般歹友為伍”。詹云影失業后,全家就只靠詹周氏一人做工,維持生活。然而詹云影在外“嫖賭如故”,甚至為了湊足賭資嫖資,“將家居變賣殆盡”。詹周氏好言相勸,反時遭打罵。值錢的東西該當的當了,該賣的賣了,家中一貧如洗,生活困頓無望,詹周氏只求一死。1944年10月,她吞服“來沙爾”自殺,以了此殘生。結果又被隔壁鄰居救下。她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住院十天后才出院,可是詹云影絲毫不為所動,“遺棄如昔”,“致生活更難”。在鄰居的資助下,她打算沿街叫賣醬豬肉,于是購買了菜刀、切板、竹籃等物。誰知還沒等到開張營業,就被深夜賭罷返家的詹云影發現了啟動資金,一把薅走,詹周氏的希望又化為了泡影。
3月20日凌晨三時,詹云影賭罷回到家中,詹周氏對他說起家中的境況。詹云影一頓臭罵,“口角毆打約兩小時”,極度疲倦后兩人均睡下。凌晨六點,詹周氏噩夢驚醒,起身如廁,結婚九年來的種種遭遇涌上心頭。昏暗的光中,她看到馬桶旁櫥內的菜刀,于是拿起它對準熟睡中的詹云影的頸部狠命砍去……
2 數天后,法庭審理此案,對于自己的犯罪行為,詹周氏供認不諱。案件事實確鑿,人證物證俱全,到此,就應該迅速結案了。然而一個“身材矮短”的女人如何能利落地殺死自己的“大塊頭”丈夫?根據女子自古“無奸不成殺”的思維,好事的人們推斷一定“案中有案”,坊間各種謠言甚囂塵上。果然,警察在調查中發現,兇案發生后,詹周氏家前樓一個叫做賀賢惠,人稱“賀大麻子”的男人消失了。原來,詹周氏曾經向賀賢惠借過錢,賀賢惠見她尚有幾分姿色,又窮,又夫妻不睦,覺得自己有機可乘。他在鄉下本來就有妻有子,同詹周氏往來無非是為了玩玩。案發后,此人深懼牽累而不回家,后來想想恐怕也不中用,因而又回來被逮。一番調查后,警方發現“查無關系”,最終決定予以“不起訴”。
這邊賀賢惠撇清了關系,那里詹周氏又供出了一個人:小寧波。警方馬上抓捕了“小寧波”,然而他很快給出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那詹周氏為何要誣告他呢?當初正是因為“小寧波”鼓動唆使詹云影迷戀上了賭博,從此把自己的家庭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詹周氏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就趁此機會將他“戲耍”了一把。這兩個被認為有幫兇嫌疑的嫌疑犯最終經偽法院審理后,認定無罪。
上海灘
謀殺親夫,又是分尸裝箱,此案自事發后就成為了上海灘的話題“爆款”,經常有報紙捏造一些與此案有關的小道消息,通過消費詹周氏來牟利。某天有一家報紙說是賀大麻皮“生有異稟”,當天報紙就多銷了數千份。又有一家說詹周氏自己在獄中對人說賀大麻皮甚不中用云云,“那張小報的價目當即發生黑市”。一時間,“若干報章為之攝影制版,甚至有若干小劇場為之排演戲劇”,還有電影劇目用“絕不讓‘十三刀’詹周氏”這樣的廣告語奪人眼球。眾多好事者爭相至出事地詢問相關信息,居然還有一個叫做張天寶的冒充公務人員向房東王燮陽“威嚇索詐”,被探員識破。一查,這個張天寶竟是個冒充公務人員的慣犯,涉及既往多起案件,這回正好被逮了個正著。
申報
熱鬧歸熱鬧,然而案情查實,無可爭辯,大家認為詹周氏必被判處死刑。1945年5月4日,醬園弄殺夫案由上海地方法院公開審理。法院方面為慎重起見,特組合議庭審判,宣判“詹周氏殺人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菜刀一把沒收”。這起轟動一時的慘劇就要落幕,即將被行刑的詹周氏不過就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如果故事就此打住,那就絕不能稱為民國奇案了。詹周氏自己也不知道,因她殺夫而引發的一場輿論風潮正席卷上海,而主導這場風潮的正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女作家蘇青。
3
當時的上海,婦女解放正是流行和時髦的話題。蘇青為文為人都潑辣大膽,一本長篇小說《結婚十年》一時間洛陽紙貴,比張愛玲的《傳奇》、《流言》還要暢銷。她在仔細研讀了《申報》等關于醬園弄殺夫案的報道后,在當時被稱為“第一流綜合刊物”的《雜志》上發表文章《為殺夫者辯》,站出來為詹周氏仗義執言,質問整個社會是誰把這個弱女子逼上了絕路?
在文章里,女作家從詹周氏的個人身世,平日生活,家庭環境,精神狀態等等,一一觀察研究,推測其殺人動機,討論量刑的重輕。對于詹周氏的身世,蘇青非常同情:“她是活在凄慘的現實世界里,沒有父母,沒有任何關心她的人,沒有負責的丈夫……”“假如她有援助的人,有些反抗能力,她可以訴請離婚;假如她不死心塌地守著詹云影,盡可以另外活動,也許可以找個更好的丈夫。”她抨擊這個社會的冷漠,把她推向了無盡的深淵:“社會上的人們就是只知道在戲劇高潮時發生同情或反感,而絕不肯在戲情進展中予以注意或防范的。”她在文章中疾呼,對于詹周氏來說,在這樣的遭遇下,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自殺便是殺人!文章發表后,引發了全社會熱烈的討論。
蘇青散文
《雜志》趁熱打鐵,在七月號推出了“殺夫案筆談特輯”,刊登了《武大郎與詹云影》、《詹周氏和潘金蓮》、《法理人情》、《我以為》四篇文章,把詹周氏的生平、身世、經歷抖落個底朝天,把詹云影不務正業、家暴等惡行公布于世。撰稿人不但駁斥了“淫婦可殺”的論調,還指出,殺死詹云影是為了死里求生,拼命求活。詹周氏因生活的壓迫而殺人,嚴重點來說,未嘗不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在一片尋求婦女解放的同情聲中,詹周氏一改等待執行死刑的想法,開始進行上訴。據說當時還有一位天主教的嬤嬤出庭作證,說詹周氏目前懷有身孕,肚子中的孩子是無辜的,等待孩子生下以后,再處死刑也不晚。當然,詹周氏當時并無身孕。是否有這位天主教的嬤嬤已經無從考證,但從另一個側面來說,也反映了當時社會各界關注、同情詹周氏的遭遇,大家紛紛呼吁“刀下留人”。
1945年中時局動蕩,當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汪偽政府隨之垮臺。詹周氏上訴遭駁回(一說在上訴中),未待執行,抗戰勝利來臨,“一切偽法院之判決無效”。一邊是時局混亂,一邊是輿論洶涌,死刑判決沒有執行,詹周氏在亂世中似乎找到了一線生機。
當時的申報
國民政府接管政權以后,又把醬園弄碎尸案提上司法審理的日程。1946年9月16日下午,時隔一年多后,此案在北浙江路高院開審,“時法庭之旁聽者,人頭擁擠,多家庭婦女”。根據當時記者的描述,詹周氏“身衣藍布短衫褲囚服,胸前繡有白色二二六號碼,赤足穿灰布搭口鞋”,“身材矮小,面容慘淡”。律師以“本案之發生系激情與義憤,實在昏聵中臨時動機,并未深思熟慮,毫無預謀之因果”為由請求撤銷偽第一審原判。
令人玩味的是,法官當庭問詹周氏為什么不離婚。她答:“我法律不懂。我丈夫幫人講,不給我生活費,讓我軋姘頭,離婚時就可不津貼我離婚費。”詹云影的歹毒無賴可見一斑。對于法官問“為何要斬十六段”,詹周氏辯稱,“殺死后,耳朵邊好像有人對我說斬斷他,斬斷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初怎樣會做出這種事,“似有‘赤佬’上身”。
庭審自下午2:30開始,至3:05分,經過35分鐘的當庭申訴控辯,“被告暫時押下,旁聽者議論紛紛,空氣甚為緊張”。一庭終結,即席宣判被告仍處死刑。詹周氏不服所判,準備再次上訴。
即便再次上訴,詹周氏看起來也機會渺茫。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正在案件膠著之時,1947年1月1日,為慶祝抗戰勝利與所謂國民大會的召開,國民黨政府頒布了《犯罪赦免減刑令》,規定在中華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12月31日)前,其最重本刑為無期徒刑者,死刑減為有期徒刑15年。而醬園弄殺夫案正是發生在1945年,符合減刑的相關規定。1948年4月20日,高院頃奉最高法院判決:詹周氏殺人罪“原判決撤銷”,“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褫奪公權十年,菜刀一把沒收”。
自醬園弄殺夫案案發至最終法院判決,竟耗時三年多的時間。生在亂世,遇人不淑,是詹周氏的人生不幸;然而也是這個亂世讓她絕處逢生,在一波三折的歷史動蕩中尋得一線生機。
據媒體報道,結案后,詹周氏被關押在提籃橋監獄女監服刑。當時女監中設有繡花、縫紉、糊盒等勞作,詹周氏被安置在繡花組,她的手很巧,繡花又好又快,為女犯中的佼佼者。新中國成立后,她被移送至江蘇大豐的上海農場服刑。數年后,詹周氏刑滿釋放,被安置在上海農場川東分場就業,并改了名。開始她在大田勞動,后來長期在托兒所工作,直到1981年退休。1959年,經人介紹,她與擔任炊事員的一位男子結婚成家。她非常珍惜第二次遲到的婚姻,兩人相敬如賓。盡管她一生沒有生育,但她十分喜歡孩子,在她家中的玻璃臺版及鏡框中放置了許多托兒所孩童的照片。后來,老伴因病去世,詹周氏一人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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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多年前,由家暴和壓迫而發生的“醬園弄殺夫案”是上海審判史上一個不可遺忘的段落,詹周氏曲折離奇的人生軌跡也長期受到人們的關注。1976年,臺灣作家李昂赴美,在白先勇先生的桌上偶然看到一本記載上海灘十里洋場奇聞異事的《春申舊聞》。她原為消遣,卻被其中的一篇《詹周氏殺夫》所吸引,由此創作了以臺灣鹿港為背景的小說《殺夫》。小說對封建勢力摧殘女性的罪惡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和痛擊,發表后在海峽兩岸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小說《殺夫》后經由吳念真改編成電影劇本,夏文汐主演,成為臺灣電影史上一部重要影片。前些年就有傳言,導演陳可辛有意將“醬園弄殺夫案”搬上大熒幕,再現當年這段令人唏噓的歷史。
電影《殺夫》
家暴,似乎是兩性關系中繞不過去的沉重話題。當年在熱播的國產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馮遠征飾演的安嘉和因為家暴而導致扭曲恐怖的臉,造成了多少人童年的心理陰影。
2019年5月,成都一位叫徐秋云的農村女性,因為長期遭受丈夫家暴,在一次慘烈毆打后反擊,失手意外導致丈夫死亡。為她免費提供法律援助的兩位女律師最終用一份辯護詞,說服二審法院由最初的故意傷害罪改判為防衛過當。改判緩刑后,徐秋云得以回家。
2020年,樂觀堅強的網紅拉姆在阿壩州金川縣觀音橋鎮家中直播時被前夫唐路燒傷,搶救16天后不幸去世,結局令人唏噓痛心。
不要以為這種狀況只存在于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農村女性身上,很多城市女性,甚至在外人看來事業有成的女性也難逃厄運。2019年,美妝博主宇芽公開曝出自己被家暴的經歷,講述了她在被無盡的控制、洗腦、施暴過程中受盡煎熬。之前還有曝出“杭州年薪200萬的女高管被練散打的丈夫家暴十年”,“2017年上海某醫院女醫生被男友毒打致死”的新聞,更是令人可悲可嘆。
數據顯示,被家暴后超過七成的女性選擇了隱忍。有人也許要問,這些被家暴的女性為什么不報警,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離婚?人性的多面,家庭的困境,現實的顧慮,可能讓她們往前邁出一步,遠遠比你想的要復雜艱難得多。據央視《新聞調查》做過的一期關于反家暴的《女子監區調查》顯示,在這些犯有故意殺人或故意傷害罪的女犯中,絕大多數都是家庭暴力的長期受害者。她們毫無例外地忍受了長達數年、甚至幾十年的嚴重家暴,直到最后再不還手就可能被打死的那一刻才爆發。
而她們大多數第一次反抗,也是最后一次反抗。就像醬園弄的詹周氏一樣,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悲慘境遇中爆發。
回眸80年前的醬園弄殺夫案,它的意義絕對不只是一樁跌宕起伏的民國奇案。這部即將上映的《醬園弄·懸案》不僅僅只是一部電影,而是希望能給世人帶來警醒。由家庭暴力引發的人命慘案和社會悲劇,從未離我們遠去。如果你或者你身邊的人正在遭遇家暴,請幫助自己/她們第一時間去醫院保留驗傷報告,并尋求公安司法部門、婦聯和其他社會組織的幫助。除了“一忍再忍”,在忍無可忍中爆發與反殺,被家暴的女性還有別的路可走,千萬不要放棄。
原標題:《《醬園弄·懸案》將首映,回眸這起80年前驚爆上海灘的殺夫案》
欄目主編:王海燕 文字編輯:王海燕
來源:作者: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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