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奇特,就得進皇陵殉葬;走錯方位,就要遭利箭穿心;抬頭望月,就能預知某地雨澇;將銅魚放在羅盤上,會自動顯現秘寶方位;用銅魚打開癸璽,大批瘖兵來聽從指揮……這些既好玩又神秘的情節,為古裝探秘劇《藏海傳》增加了更多收視率。
本劇主角化名藏海,沒有武功,卻足智多謀,精通機械與建筑,更精通各種堪輿之術。什么是堪輿之術?劇中那些排八字、看風水、觀星象的情節有沒有科學道理呢?我們需要追根溯源,去中華傳統文化里相對神秘的“方術”領域尋找答案。
四柱皆陰
八字算命為何是迷信
先看第七集,藏海闖出皇陵,當眾宣稱反派楊真“四柱皆陰”,更適合為先帝殉葬,借此反敗為勝,將楊真逼死在皇陵。藏海所說的“四柱”,其實就是人們俗稱的“八字”。
古代中國人習慣用天干、地支紀錄時間,一個天干,一個地支,兩個字配合,可以紀年,可以紀月,可以紀日,可以紀時。每個人都出生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按照天干地支紀時法,年、月、日、時都可以表示成兩個字,合起來是八個字,所以叫八字。這八個字分成四組,將每組豎排,仿佛四根短柱,所以又叫四柱。
以筆者為例,我出生在1980年農歷十一月十一的夜間11:30。1980年是庚申年,這一年的農歷十一月是戊子月,十一那天是甲子日,那天的夜間11:30是丙子時,所以我的八字就是庚申、戊子、甲子、丙子。按豎排來寫,那就是四柱:
這四柱當中,“庚申”為年柱,“戊子”為月柱,“甲子”為日柱,“丙子”為時柱。古代命理學家認為,四柱上的天干和地支都可以對應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行又有陰陽之分,金有陰金、陽金,木有陰木、陽木,水有陰水、陽水,火有陰火、陽火,土有陰土、陽土。將天干、地支、五行、陰陽結合起來,分組搭配,又能生出各種各樣的吉神和兇煞,分析吉神兇煞在具體場景下的各種影響,就能分析出一個人的性格,預測出這個人的命運。當然,這些都是迷信,沒有任何科學道理,不是“不可全信”,而是“全不可信”。
本劇主角藏海說他的敵人楊真“四柱皆陰”,指的是楊真四柱上每一個天干地支都對應陰性的五行,即陰金、陰木、陰水、陰火之類。一個人四柱全陰,說明他陰氣太重,拿去殉葬似乎有點兒道理。然而,藏海未必完全掌握楊真的八字,也未必真的分析過楊真四柱對應的陰陽五行,他只是欺負皇陵前那些文官武將不懂命理學,用一句聽起來很玄乎的“四柱皆陰”把眾人唬住罷了。
將出生時間換算成八字,再按八字分析命理,這套游戲的誕生時間并不算太早。早在三千年前的商代,只流行天干,只用天干紀時,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依次使用,每十天用完一輪,根本不配地支。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唐代,用地支搭配天干來紀時的規則已經盛行,把天干地支轉化成陰陽五行的算命方法已經出現,但是那時候還沒有把出生時辰算進去,只算生年、生月、生日。也就是說,唐朝只有“六字”算命,還沒有八字算命。八字算命是什么時候成型的呢?要到宋朝。
宋朝文獻里記錄了大量的八字算命案例,北宋的宋徽宗和南宋的宋寧宗甚至根據八字來挑選皇位繼承人,命盤上顯示“帝王之命”和“國祚永續”的皇子方能入選。結果呢?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兩宋加起來也才三百余年,哪里有什么國祚永續。
清朝人整理的堪輿書籍《地理山法全書》
堪輿之術
從科學滑向巫術的風水學
八字算命不可信,那么風水呢?先說答案:早期風水術曾經是簡單淳樸的科學,后來被巫師、道家、陰陽家、星占家和儒生們混雜了越來越多的理論進去,它就徹底淪為迷信了。
《詩經》和《史記》均有跡象表明,周朝建都洛陽以前,曾經派人去洛陽一帶看風水。請注意,當時的看風水真是看風看水,觀察風向,測量水位,踏勘山川地脈,找到更適宜居住、更容易防衛的家園。到了戰國時代和秦漢時期,有一種叫作“式”的道具加入進來,風水就多了一抹巫術色彩。
所謂“式”,考古學家又叫“式盤”,指的是一種用來模擬天地運行的簡易宇宙模型。這種模型通常由一張方盤和一個半球組成:方盤較大,在下面;半球較小,扣在盤上。在方盤的四條邊上,刻有天干和一些神煞;在半球的中心頂上,畫著北斗七星。那時候人們普遍認為,大地是一個方塊,天空是一口大鍋,日月貼在鍋底,大地方塊往右轉,天空大鍋往左轉,北斗七星巋然不動。因為天空、大地和星宿的相對運動,萬事萬物隨之孕形,吉兇禍福隨之產生,只要觀察這些運動,就能預測出饑荒、瘟疫和刀兵。當然,這套理論仍舊是迷信,近乎妄想的迷信。
曾經有考古學家認為,式盤有觀測星象的功能,是簡易的天文觀測工具。實際上,如果用現代復原的式盤進行實測,就會發現它并不能觀測星象。《藏海傳》第十七集,主角成為欽天監官員,在欽天監門口擺弄一套由幾只大環構成的儀器,那套儀器叫“簡儀”,發明于元朝,那才是真正的天文觀測儀器,而式盤只能模擬星象,而且還是錯誤的模擬。
式盤誕生以后,看風水就不再是單純的地理勘測,就要像八字算命那樣,將日期換算成干支,將干支轉化成五行,將五行和各種星宿、各種神煞結合起來,催生出幾乎無窮無盡的分析規則和預測方法,并且這些規則和方法往往會彼此矛盾,不同派別的風水大師開始掐架。
式盤沒有指南針,不能定向。到了距今千年左右的宋朝,指南針開始用于航海,也開始用在式盤上,然后式盤就變成了風水羅盤。為了簡化起見,一些風水羅盤將底下那塊大地去掉,只保留半球形的天空模型,并將半球拍扁,這就產生了圓形的羅盤。無論是方形羅盤還是圓形羅盤,都會刻畫一圈又一圈的天干地支,以及《易經》里的一些卦名。這些干支和卦名既用來標注方向,也用來指示吉兇。
《藏海傳》第三十一集,藏海去尋找癸璽,手中拿的就是一只圓形羅盤。藏海把一只銅魚放在羅盤中央,銅魚自動指示方向,引導他通往癸璽的藏身地。很明顯,那只銅魚的功能類似于羅盤中央的指南針,但比指南針的功能大得多——指南針只能指示地球的磁力方向。
本劇主角很少提“風水”兩個字,通常用“堪輿”指代。唐朝學者顏師古認為,堪輿的“堪”是觀察天道,堪輿的“輿”是觀察地道,仰觀天象,俯察地理,是為堪輿。按照這個解釋,堪輿包羅甚廣,天文學、氣象學、地理學、地質學、流體力學、空氣動力學,都能劃進堪輿的范疇。然而在《宋史·藝文志》里,堪輿書籍統統是風水書,并不涉及天文和氣象。從宋朝到清朝,只要說到堪輿,人們想到的也只是風水。所以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廣義的堪輿包羅萬象,狹義的堪輿就等于風水術。
風水術可信嗎?宋太祖趙匡胤的理解頗有道理——公元962年,趙匡胤擴建皇宮,司天監(等同于劇中的“欽天監”)官員操起羅盤,踏勘風水,得出一個結論:西北方向有太歲,不能往西北擴建。趙匡胤怒道:“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東,太歲果何居焉?使二家皆作,歲且將誰兇?”東家的西邊,就是西家的東邊,你們說西北方向有太歲,那么在西北方向的人看來,太歲不就在東南方向嗎?如果東南方向和西北方向的居民同時擴建住宅,該怎么判定太歲方位呢?到底是東南方向的居民遭殃,還是西北方向的居民遭殃呢?此言一出,司天監的官員張口結舌,愣在當場。然后趙匡胤大手一揮,“即日蒞撤一新之。”當天就吩咐動工,直接從西北方向擴建。
趙匡胤所說的那番話,就是批判風水術的有效邏輯:所有風水理論都要涉及方位,而所有方位都是相對而言的,所以根本不存在某個方位吉利或者某個方位不吉的道理。
唐墓里出土的銅魚符
望氣之學
看云識天氣的升級版
咱們再看看本劇主角預報天氣的神奇能力。
在第十五集,欽天監官員觀測天象,得出結論:“箕星好風,畢星好雨,月之從星,天降甘霖。”而主角在侯府院子里肉眼觀察,白天看到太陽周圍有一圈光環,夜晚看見月亮周圍有一些云彩,得出另一個結論:“白虹貫日,月離于畢,俾滂沱矣。雨若不止,洪水必起。”結果呢?果然像主角預測的那樣,中州大雨滂沱,多日不止,發生了澇災。
無論是欽天監的預報,還是主角的預報,在古代都屬于“望氣之學”,即通過云氣和星辰的相對位置來預測即將發生的事情。
現代小學生都背過看云識天氣和看物象識天氣的諺語,諸如“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云從東南漲,有雨不過晌”“蜻蜓飛得低,出門帶斗笠”之類。這些諺語是老百姓多年來總結出來的生活經驗,雖然不可能像專業的天氣預報那樣靠譜,但也經過了實踐驗證,不會永遠靠譜,但能經常靠譜。
古人也是如此,他們也會從生活經驗中總結出一套規律,但是這套規律被一大堆有文化的儒生和方士“升華”以后,就變得很不靠譜了。例如在春秋時期,方士們發明了一套聽聲望氣的理論:只要聽到歌聲或風聲,就能判斷吉兇;只要看到云彩或風向,就能預測伏兵。再比如漢朝方士發明了一套“氣象占”,主要是觀察云彩,從而預報氣象,預報戰爭,預報自然災害,預報某個侯國即將叛亂。
宋朝最著名的博物學家是沈括,他寫過煌煌巨著《夢溪筆談》,如今被視為科學家,但他也迷信望氣之學。宋神宗在位時,京城久旱,神宗讓沈括推算哪天會下雨。沈括斷言:“雨候已見,期在明日。”(《夢溪筆談·象數》)皇上放心,明天就會下雨。到了第二天,果真下起雨來。
我們都知道,天氣預報是超級復雜的大工程,需要海量儀器對溫度、濕度、風速和大氣環流進行實時觀測,還要將觀測數據代入計算模型,用算力驚人的超級計算機來處理,才有可能給出比較準確的預報。沈括生活在宋朝,那個時代既沒有計算機,也沒有溫度計,他是怎么預報天氣的呢?
說出來會讓人失望:沈括預報天氣,用的不是氣象學,而是醫學。這種傳統醫學叫做“五運六氣”,五運即五行,六氣則是風、寒、濕、暑、燥、火。傳統中醫將年、月、日、時變成天干地支,再把天干地支轉化成五行,同時用六氣來描述病人的癥狀特征,最后根據五行生克來推算病人該在什么時辰吃什么藥。沈括把這套理論用在天氣預報上,強行將天干轉化成五運,將地支轉化成六氣。比如說,某天是庚丑日,庚對應五運里的金,丑對應六氣里的濕,金能生水,再碰上濕氣,必定下雨。
五運六氣能不能預報天氣呢?肯定不能。這里面的邏輯漏洞非常明顯:干支紀日每六十天循環一次,難道每逢庚丑日都會下雨嗎?就算下雨,難道會全國一起下嗎?沈括也發現了這個漏洞,所以他又補充一條:“皆視當時當處之候。”(《夢溪筆談·象數》)預報天氣不能光靠五運六氣,還要觀察當時當地的氣候。那天他幫宋神宗預報天氣,就考慮到當時久旱不雨的情形,然后他說次日會下雨,次日果真下起雨來。其實“久旱必雨”是大概率事件,不用神秘推算也能猜得到。
我們不是要批判沈括,更不是批判古人發明的所有學說。平心而論,古人在沒有精密儀器的環境下,主要靠肉眼觀測世界,用紙筆紀錄經驗,盡可能發現和總結規律,并且試圖從很多毫無關聯的事物中找出聯系,這種態度非常值得尊敬。不過,真正的科學往往違背人類本能和生活常識,真正的科學研究要靠大量的詳細觀測和嚴謹的數學推導,再加上“大樣本隨機雙盲對照實驗”之類的驗證,才有可能得出一點點顛撲不破的結果。在整個古代文明當中,無論是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還是古代中國,都沒有自然生發出科學,只有在古希臘誕生了科學思維,那是人類文明史的意外事件,整個現代文明都建立在那個意外之上。
值得我們驕傲的是,我們的祖先總是會有理性的思辨,總是有人對八字、風水、望氣等看似神秘的方術學說提出質疑。《史記·日者列傳》的篇末有一段議論,出自西漢學者褚少孫之口:“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兇,歷家曰小兇……辯訟不決。”漢武帝請來一堆方士,讓他們分析某月某日是否適合娶妻,五行家說適合,堪輿家說不行,建除家說不吉利,叢辰家說大兇,歷算家說小兇……每個人的預測都不一樣,漢武帝也難以決斷。
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您找來算命師、風水師和所謂的星座學家,把他們分別關在不同的房間里,讓他們占卜同一件事,也會發現各人所說大相徑庭。到底要信哪一個呢?科學的做法是,誰都別信,信奮斗,信努力,信科學,信常識,信數學上的大概率。
文并供圖/李開周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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