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當年你帶隊沖鋒的時候真沒怕過？”2019年清明，西安烈士陵園的石階前，鬢角斑白的馬治軍給戰友遞了支煙。郭繼額望著滿墻的姓名牌沉默半晌：“怕？當時就想著別讓弟兄們白躺在那兒。”這段對話發生在黑豹行動結束32年后，六個幸存者每年雷打不動的聚會現場。1987年那場持續十小時的167高地爭奪戰，將31條年輕生命永遠定格在滇南紅土，而僥幸生還的六位老兵，他們的人生軌跡同樣值得被歷史銘記。

八十年代中期，中越邊境的硝煙始終未曾真正消散。經歷過1979年戰役的越軍得到蘇聯軍援后，在老山、者陰山構筑起堅固工事。1986年4月，蘭州軍區接過前線防務時，167高地已然成為插在我方咽喉的毒刺——這個海拔不足百米的山包控制著整片盆地的交通要道，越軍架設的直瞄火炮時刻威脅著邊境村鎮。時任47軍參謀長的錢樹根在作戰會議上拍案而起：“打不下這個釘子，咱們就對不起帽徽上的八一軍徽！”

當年9月，417團駐地訓練場塵土飛揚。88名精挑細選的戰士頂著滇南毒辣的日頭，在模擬陣地上反復演練攻堅戰術。他們每天背負40公斤裝備攀爬45度陡坡，夜間還要進行三小時潛伏訓練。炊事班長記得有個陜西兵總把饅頭塞進褲兜，邊跑邊啃：“這叫實戰化就餐訓練。”這個看似玩笑的細節，后來在真實戰場上救了好幾個戰士的命——當潛伏任務延長到26小時，兜里的硬饅頭成了唯一口糧。

1987年1月6日深夜，突擊隊第一梯隊悄然出發。31條黑影順著雨水沖刷的溝壑摸向167高地，尖兵宋飛的作戰靴里灌滿泥漿，每走三步就得停下來倒水。凌晨3點，先頭小組剛抵近預定位置，越軍陣地方向突然響起尖利的哨音。董永安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手雷，卻發現褲管已被荊棘劃成布條。這時偵察兵出身的張茂忠壓低聲音：“不對勁，敵人好像在搞火力偵察。”

話音未落，成串的迫擊炮彈呼嘯而來。彈片削斷灌木的聲響中，董永安感覺左腿突然失去知覺——他的大腿動脈被彈片割開，溫熱血漿瞬間浸透棉褲。衛生員剛要爬過來包扎，這個22歲的甘肅漢子竟掏出急救包按在傷口上：“別管我！暴露目標大家都得完蛋！”他咬住手榴彈木柄的牙印，戰后清點遺體時還清晰可見。

7時整，我軍炮群發出震天怒吼。馬占福甩掉偽裝網躍出戰壕時，右肩還掛著半截枯樹枝。這個平時說話都臉紅的青海小伙，此刻像換了個人似的沖向敵陣。在端掉兩個機槍火力點后，他腹部突然綻開碗口大的血洞。衛生員后來回憶，馬占福把流出的腸子塞回去繼續沖鋒的模樣，“活脫脫現實版的趙一曼”。

當夕陽將167高地的焦土染成暗紅色，陣地上只剩郭繼額帶著五個渾身是血的戰士在堅持。他們用繳獲的蘇制火箭筒轟塌了最后一個暗堡，卻在戰壕里發現了令人心碎的畫面：雙腿炸斷的李秋平保持著射擊姿勢，身下壓著三枚未開封的手榴彈。這位陜西籍戰士用最后力氣在彈藥箱上刻下“爹娘保重”，歪扭的字跡旁還粘著半塊壓縮餅干。

硝煙散盡后的授勛儀式上，六個幸存者誰也沒去領獎臺。馬治軍蹲在野戰醫院門口抽完半包煙，突然把軍功章塞給護士：“幫俺轉交犧牲弟兄的家屬吧。”這種近乎執拗的戰友情，后來演變成持續三十余年的守候——從西安到蘭州，從云南到北京，他們走遍25座烈士陵園，只為給每位戰友墳前添把土。

復員后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順利。宋飛在蘭州開的“老兵飯店”熬過三年還是關了張，最困難時連女兒的學費都要向戰友借。但這個山東漢子硬是蹬著三輪重新起步，現在他的物流公司養活著三十多個退伍兵。郭繼額選擇回渭南老家當農機站辦事員，有次為幫烈士遺屬辦低保，他帶著軍功章硬闖縣長辦公室：“當年說好要照顧好家屬，這話還算數不？”

最讓人唏噓的是通訊員王忠。這個在戰場上準確傳達每條指令的機靈鬼，九十年代南下深圳卻誤入傳銷組織。當馬治軍帶著律師從天而降時，他正蹲在城中村吃泡面。“丟人啊！”王忠抹著眼淚說。如今他在西安經營軍品模型店，店里最顯眼位置擺著黑豹突擊隊的微縮沙盤。

馬治軍的商業傳奇常被媒體渲染成“戰場到商場的華麗轉身”，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這個億萬富翁至今保持著野戰口糧的飲食習慣。2018年他出資修建的“黑豹戰友之家”落成時，特意在餐廳裝了條45度角的無障礙通道：“當年背著傷員下山就這坡度，現在輪椅也能上得去。”

六個老兵中最年輕的張茂忠去年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術后第一件事就是給昆明榮軍院匯款。護士長勸他多休養，這個倔老頭眼睛一瞪：“當年高地都拿下了，還怕這小手術？”或許正是這種刻在骨子里的軍人血性，支撐著他們穿越戰火與歲月，在和平年代繼續書寫著另類的人生突擊。

陵園松柏年年青，犧牲者永遠年輕，幸存者卻在時光里倔強地老去。當郭繼額們顫巍巍地擦試戰友墓碑時，布滿老年斑的手掌與冰冷的大理石形成殘酷對照。那些永遠定格在二十歲的笑容，那些被炮火淬煉過的兄弟情，早已超越了生死界限，成為共和國西南邊陲永不褪色的精神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