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翻閱唐傳奇作品時,常有驚喜之感,遂隨手對其中部分唐傳奇進行或長或短的分析解讀,若有影響《聊齋志異》之處則順便縷析之。時間久了,居然累積甚多,今對其進行整理,分幾次刊出以饗讀者,并向業內專家請教。
《唐五代傳奇集》
其中所選取的唐傳奇多為一般讀者所不太熟悉的篇目,以使更多唐傳奇佳作進入研究視野。至于最有名的那些篇章,有一些本書雖沒有單獨論及,但在行文中時有提到。
又按:唐傳奇鑒賞一類辭典本早已面世,本解讀不同之處在于寫得比較簡短,多從閱讀作品本身的感受進行分析,美其名曰“短平快”,沒有太多引經據典,短處也在此。
此外,由于筆者有意將唐傳奇與《聊齋志異》進行貫通研究,而《聊齋志異》以神怪題材為主,我在進行唐傳奇的解讀時也多偏向選取這一類題材,因而對《鶯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以寫現實題材為主的篇目就沒有過多分析。是為序。
一、《杜子春》的風格是驚悚
唐傳奇名篇《杜子春》的風格是驚悚。一開篇老人見杜子春落魄,主動提出幫他不說,還嫌他要的太少,一下子給了他三百萬,然后一千方,三千萬。買給了杜子春的心后,方有杜子春替老人守丹爐的主體故事。 主體故事一樣很驚悚,屬于道教幻修道考驗模式,杜子春經歷了生死考驗而不為所動,中間又把佛教的投胎轉世情節組織進去,杜子著轉世為女人,卻在孩子被丈夫摔死時失口叫出聲來。守丹爐遂告失敗。所以,本篇故事實在發揮了唐傳奇慣于讓人驚嘆的本色,相形之下,缺乏一點基于真實生活的可信度。
但這個故事若與《黨氏女》聯讀,是可以分析出一些意味的。《黨氏女》中藺如賓害死王蘭,取其錢財,卻只得到后者投胎轉世為其兒子,耗盡其家產、令其傷心一場的報應,并沒有遵循欠命償命的邏輯。
《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增訂本
我們中國人對這個故事還會有疑惑:做父母的疼愛乃至溺愛子女,難道都是因為前世欠他們的嗎? 相比之下,《杜子春》就更近情理一點:即使是男人也會因疼愛孩子而忘記禁口不言的戒令,失聲而叫,若擴而言之,它仿佛是說,杜子春寧愿不做神仙,也要守住一份真愛。這倒是合乎現代人口味的,從而在它那令人驚悚的外表下,露出了人情味,也就可以讓人接受了。
此外,小說說杜子春能忍耐而被罰為女人,后文又說杜子春心中還有愛,能為世界所容納,都是有哲理的。
二、薛偉化魚對《聊齋志異》的啟迪
《續玄怪錄》之《薛偉》也是比較知名的故事,薛偉在夢中化身為魚,被漁人釣得后賣與同事,同事欲烹之,亦人亦魚的薛偉高聲喊叫,可惜同事聽不到;廚師手起刀落、魚頭被斫之際,薛偉醒來,尋得同事,驗證剛才發生的一切經過與情景屬實無誤,同事愕然,遂終身不復食魚。
《玄怪錄 續玄怪錄》
該篇屬于夢中游歷的主題,只不過不是游地府,而是游水域而薛偉化為魚,而奇特的是這尾魚又被現實中人所獲得,夢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是真而幻、似幻又真,令人迷離恍惚:是薛偉的魂真的附于這尾魚身上了嗎?
這篇小說對于后代的影響應該是很多的。例如人而魚的心理描寫:“俄而饑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見趙干垂鉤,其餌芳香,心亦知戒,不覺近口。”
孟琳認為:“在人化為異類的情況下,人的思想情感灌注于異類的身體,這就形成了《薛偉》中‘魚眼看一世界’的獨特視角,而月.薛偉同時具有人和魚的雙重心理和性情,時人時魚,時時搏斗。這是極具匠意的敘事筆墨,從敘事學上看,在一古代小說中堪稱經典。”[1]
在《聊齋志異》之《三生》中,寫行為多污點的劉某死后被罰為狗的心理:“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又如靈魂離體經受苦楚的敘事模式,在《聊齋志異》之《邑人》中變成了常做壞事的某鄉人的靈魂被兩人塞入一大片豬肉中,每有人來買一刀肉,該鄉人就疼痛一次,直到屠戶的肉賣完,鄉人才獲得自由,靈魂返題而醒。
《唐宋傳奇品讀辭典》
不難看出,《邑人》是直接從《薛偉》脫胎而出的。不同的是,《薛偉》純是搜奇獵異,似乎有些微勸素食之意,但不明顯,而《邑人》責有明顯的道德勸誡色彩,正應了筆者的話:蒲松齡是苦口婆心的道德教化家,變著花樣來勸善懲惡。
三、《蘇州客》之貪心即將發作的龍母
《續玄怪錄》之《蘇州客》是一篇有趣的寫龍族的小文章。原來洛陽渭橋下龍子偷了罽賓國的鎮國寶碗,被罽賓國守碗的龍上訴天庭,偷碗的龍子逃在蘇州,托了流浪蘇州的洛陽人劉貫詞把碗帶回家。
為了使劉貫詞免遭母親吞食,龍子在書信中請求母親讓龍妹一起出見貫詞。果然,龍母兩次對劉貫詞起了吞食的念頭,因龍妹的勸阻,才放劉貫詞安全離開。后來劉貫詞依龍妹的指示,把寶碗高價賣給了識寶胡人而致富。
應該說,該文中龍子、龍母都是深明大義的龍妹的陪襯,龍子是事件的導火線,他偷了碗,才有劉貫詞送碗之事;龍母不顧劉貫詞送碗之恩,居然動念要吃掉他,兩次眼睛發紅地看著他,第二次甚至口水都流了下來,場面令人駭怕。在這樣的情形下,龍妹對母親的勸阻才使其恢復理智,最終沒有吃掉龍族的恩人劉貫詞。
《全唐五代小說》
在文言小說中,龍族是水中的靈長類,是懂禮義、知廉恥的,但畢竟和人一樣,也會犯錯,這樣寫來就很有趣。
《柳毅傳》中錢塘湖龍王企圖強迫柳毅娶自己的侄女龍女為妻,柳毅一番不畏強暴的義正言辭后,錢塘湖龍王就翻然悔過,向柳毅表示知錯改過,令人佩服。
《蘇州客》中的龍母則是另一種類型,她想吃掉凡人劉貫詞,不顧恩義,雖然被自己的女兒勸阻住,但其可怕的貪念已表露無疑;小說也沒有寫她后來有什么反省,那么以她來襯托其女兒對劉貫詞的保護,就寫出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具有人類知恩必報的性情的龍女形象,可與《柳毅傳》中的龍女媲美。
現代人完全可以在此基礎上續寫后來龍女與劉貫詞的愛情佳話的故事。不過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蘇州客》的思路可能就是想避開這樣的套路,而具有自己的新意。回看龍母形象,我們可以說這有點像人類中某些人在年老昏聵時貪欲十足、劣根性流露的狀態,小說兩次寫到她眼睛發紅地看著劉貫詞,令人發笑,相比之下,倒是覺得龍妹的形象描寫不夠鮮明了。
由于開頭還寫到了偷碗的龍子,所以不妨說,本文是一篇描寫龍族的小說。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該篇的模式與《柳毅傳》有相同之處,即凡人為龍族傳書信而致富。
四、李靖成為名將的原因
李靖打獵迷路,求宿于龍宮(后方知),適遇天命龍宮行雨,而龍子不在。龍夫人求李靖代為行雨,李靖為報答所宿村莊,多滴了十九滴雨水,致使村莊人皆被淹死,龍夫人也受到上天責罰。但龍夫人仍舊報答李靖,讓其在兩奴中挑選一個或兩個都挑選為己奴,李靖只挑了外表勇武的,后遂為唐代名將。
《全唐五代筆記》
本文是對李靖何以成為有唐名將的一種詮釋,無非是神話其人。從模式上講,是誤入仙境與凡人遇龍的結合。凡人遇龍的模式我們在《柳毅傳》《蘇州客》已有所了解,本文的新意是用該模式解釋李靖為何成為名將,而前兩文寫的是柳毅傳書而富貴雙收及劉貫詞因為龍子送碗而致富。經過模式抽繹,我們才明白這些小說關心的還是名利、地位、權勢。但它們還是有藝術真實性的。
本篇真正的邏輯不過是成者為王敗者寇,因為當龍夫人在憂慮兩個兒子外出,無人可行雨時,身邊的丫環提醒說在此借宿的客人(即李靖)貌非常人,可請其代為行雨,方有后來之事。說李靖貌非常人,無非因為他作為唐初名將乃既成事實,借用而己。
不遵天命,將雨下多導致淹水與天譴的情節在《西游記》得到了繼承,事見第九回,涉及到取經緣起。本篇題名《李靖》,見于《太平廣記》卷第418。
明嘉靖四十五年談愷刻本《太平廣記》
五、廁神郭登現身
《錢方義》寫的是廁神郭登現身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應該改名叫《廁神郭登》。 連廁所也有神掌管,這種思維很有趣。
那么廁神管什么事呢?小說也沒交待(顯然不是掏廁所),只是寫錢方義因為福大運大,正義滿身,遭遇廁神有所求,盡管這樣,他還是悶絕欲倒,幸虧郭登交待他速服某些藥物,并用麝香塞住鼻子——難道是因為廁神滿身臭氣嗎?這種描寫因此有點意思。
郭登后來又一次求錢方義辦事。第一次所求是寫金字《金剛經》一卷,而錢請人寫了三卷,使郭登升級為高級官僚,顯然不再管理廁所了;第二次他又來找錢方義,要代為念《金剛經》七遍,為的是提高自己的飲食待遇,結果錢請僧眾代為念了四十九遍,使郭享受了天廚的待遇。
這里涉及到道教的“行廚”概念,原來各級各類鬼神都有和其級別適應的專門配置的飲食待遇,如西王母降臨到漢武帝宮殿時就自帶了廚師,以天上美食款待漢武帝,影響所及,賈寶玉夢游太虐幻境,也受到飲千紅一窟酒、萬艷同杯茶的招待,這反映了中國人重飲食的習慣甚至延伸到了道教中。
本篇當然屬于佛教《金剛經》靈驗記的題材,但也和道教書寫結合起來了。另外,它告訴我們冥界差人都是福薄之輩,經常忍餓挨餓,我們若能常常記得以食物祭祀他們,會受到他們的保護。不妨一試。
清康熙帝臨董其昌書《金剛經》
附帶提及,《纂異記》里有《滎陽氏》一篇,寫滎陽前縣令的子女二人被繼母害死后被埋在某寺廟中,后來寺廟里的僧人在其埋骸骨上修建了廁所,致使兄妹二人的鬼魂分別成為廁神的姬仆(兼姬妾與奴婢的雙重身份)和役夫(即仆人),可見廁神還是有一定的法力的,致使在其“勢力范圍”內的鬼魂都受到其驅遣。只是不知道這個廁神是不是郭登。
六、延遲投胎:《李沈》與《圓觀》
《玄怪錄》之《李沈》的模式與《甘澤謠·圓觀》有相似處,兩篇中都有一人本該早已投胎轉世,卻都遲了幾年,在囑托好某人在自己出生之后去相見之后,才前去投胎。但后者是用來寫高僧圓觀預知后世的能力,以及與李源兩世不絕的友誼,其中圓觀前后世的道行都比較高。
相形之下,《李沈》中去投胎的李擢是一冥官,因怕投胎后忘記前生事,囑托李沈將來去喚醒自己后才去投胎,并讓李沈因此而發了一筆財,而且聽李擢的告誡免遭短命之禍。
《唐宋傳奇集》,北新書局1928年版。
《李沈》描寫的陰間官吏預知人問禍福的道理,充滿神秘而令人敬畏的色彩,結尾處作者議論說:“以沈食祿而誅,不食而免,其命乎?足以警貪祿位,而不知其命者也。”與同出于《玄怪錄》中的《吳全素》之結尾“乃知命當有成,棄之不可。時茍未會,躁亦何為?舉此端,足可以誡其知進而不知退者。”又一樣充滿哲理,應是牛儒孺經歷了太多禍福相倚的人生官場的起伏后發自內心的總結。
總的來說,《圓觀》應屬單純明白的地寫前生后世的小說,所以作者袁郊設置了一位高》僧來點明世人,以強調其佛教色彩。而《李沈》則更多人生哲理的警示,聯系到以上所說的《吳全素》等《玄怪錄》其它篇目來看,它們往往寄托了作者作為一個官場中人的人生體驗,雖亦不無神秘色彩,卻和普通人的人生感悟更契合。
有趣的是,就現代人所知的觀念,人是靈魂投胎后其母親才可能懷孕的,《李沈》篇稍加變化,寫李擢來生之胎成形五年,其靈魂卻遲遲不入母胎,由此產生懷胎五年的超常事情,是作者的一種奇妙設計。
另外,本篇還強調了記住前世的重要性,能記住前世的人當然能悟知佛家道理,是所謂有“宿慧”的人。所以還是有對佛教思想的傳播與運用的功效
又,本文開頭比較的兩篇作品可以用“延遲投胎的時間”來概括,這也是一種有趣的話題。至于說如何延遲,當然有個人待修為了。但顯然,延遲投胎是有某種目的的,也是有某種好處的。至于苦了來世的母親就不管了。
《唐代小說史》
也因此可以總結說,傳奇小說寫的就是例外,是對常規的突破。結合以人情人性寫妖怪來看,都是一種好技法。
注釋:
[1] 李劍國主編,《唐宋傳奇品讀辭典》,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6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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