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是散文大家。喜歡讀汪先生作品的讀者對汪先生的文風大加贊許。汪先生的書很好找。出版社圍繞某一專題,把汪先生談吃、論花、說人的作品,收攏了來,別有趣味。我買了一套《汪曾祺全集》,沿著他的寫作脈絡閱讀,真是絕美的享受。
汪先生作品的散淡,是其一大特點。讀汪先生的作品不累。問題在于他的文風就是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就像多年不見的一個朋友和你聊天。家長里短、自然風光、聽來的趣事、江湖的傳說,他都能說出個波瀾沉浮來。汪文是散淡里有真情,慢敘述里藏著急情節,讀來過癮。
散文化小說和小說化散文,構成汪先生作品的特色。讀汪曾祺的每一篇作品,你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禪意和悠然。能把一個寺院寫得具有人間煙火氣息,構思小說卻全篇“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是怎樣的功夫。寫散文偏偏要融入故事,汪曾祺的“破文體”寫作法,才算真正領會了文學創作的意義。
汪先生有著和寶玉一樣的特質。寶玉是個情種,曹雪芹通過寶玉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對女人充滿了敬重,對世間充滿了熱愛。汪先生也是多情的種子。聽熟悉汪老先生的作家講,生活中的汪先生也有不少趣事。汪先生的臉紅,有時還是會超過寶玉的。
汪先生繼承了《紅樓夢》的寫作風格。細讀汪先生的作品,你能處處感受到《紅樓夢》的語言特點。汪先生閱讀古典文學作品甚多,在波瀾不驚的慢敘述里其實蘊含著許多草蛇灰線的技巧,這讓汪先生的作品具有多重審美意蘊。這種語言特點,是汪先生雜糅了古典文學作品語言的風格,加上現代化改造,融入自己的語言個性特點而最終形成的語言特色。汪先生的語言風格雍容大度,平常敘述里能讓人感受到牡丹般的“國色天香”。
一生喜歡平民生活的汪曾祺先生喜歡描摹市井風情。汪先生的經歷是很有特色的,戰亂中的求學、艱難中的教學、編輯中的愛文、下放中的幽默。汪先生一生接觸的民間物事太多太多。所以,汪先生眼觀成文,還是與眾不同。別人在西南聯大讀書追求學業的極致,汪先生即使肄業也沒有什么。誰讓他遇到了沈從文,他像許多作家一樣。愛文既成就了他,也影響了他的學業。在上海教學,生活的拮據并沒有讓他放棄關注那些和他一樣窮困的教員。在最底層的生活體驗里,他堅守著知識分子的信仰。下放時,他能為馬鈴薯畫像,也能為樹木刷石灰水。就像潦倒的曹雪芹一樣,這些真切的生活體驗,讓曹雪芹有了《紅樓夢》作者一樣對底層生活者的通感效應。
喜歡寫吃,也是汪先生的一大特點。汪先生一生愛吃,從少時求學到青年輾轉再到京城求生,汪先生不僅是個美食家,也是一位擅長做飯菜的人。他描寫吃,一定從《紅樓夢》對美食的描寫借鑒了不少。汪先生有多篇文章談及《紅樓夢》的美食,并對此進行了多角度的分析。他做的美食,自然就加上了更多歷史考證的味道。汪先生多次說到“麻婆豆腐”,這種鉤沉歷史的功夫,肯定是跟曹雪芹先生學的吧!
關注底層小人物,算是汪先生獨特的視角吧。汪先生在《異稟》中寫了很多有趣的人,就像《紅樓夢》寫了劉姥姥、焦大、烏進孝等人一樣,他對小人物的描寫,接近生活的真實,卻又超越了生活。一個叫明海的小和尚,會與一個叫英子的姑娘,在水鄉產生一種向往。這是一般作家不敢寫的。曹雪芹讓劉姥姥進大觀園,借此描寫出大觀園里的眾生相,也是一般作家所難以結構的。汪曾祺先生常說別的作家沒有說過的文字,常寫別人意料不到的人物,這就是優秀作家所體現的個性特色。小人物身上有人性,能看出作家的悲憫情懷,也能反映一個時代的文化凝聚。汪先生的《紅樓夢》筆法,堪稱絕唱。汪先生一生都在做著這種人物寫作上的探索,這是偉大作家內心所秉持的寫作原則。
假如曹雪芹生在現代,汪先生一定與曹雪芹是好朋友。會畫畫、愛喝酒,成為二人共同的特征。汪曾祺先生是高郵人,前半生的漂泊生活,落腳點放在了北京;曹雪芹作為官家子弟,家族落難后在西山為生。二人倘若相遇在某個黃昏,一定相見恨晚。爭著在酒館里付酒錢,奢談各自畫作上的精妙之處。曹雪芹會向汪先生諞諞自己扎的風箏,汪曾祺會向曹公說說自己新做的菜品。兩位作家一拍即合,酩酊大醉中,說不準還會墻壁題詩,留下一段佳話。
《紅樓夢》是優秀作家需要借鑒的經典。《紅樓夢》不僅僅是研究者眼中的《紅樓夢》,也是走向民間、親近大眾的《紅樓夢》,更是作家要反復學習、汲取營養的《紅樓夢》。盡管有當代學者把《紅樓夢》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作家對《紅樓夢》的學習要在強烈的感知中保持一種審視的理性。筆者知道不少當代作家善于借鑒《紅樓夢》,京城作家中,也有不少玩味《紅樓夢》的老作家。對一本經典的解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側面,作家要有與時俱進的情懷。汪曾祺眼中的《紅樓夢》,對當今作家而言,是很好的借鑒。
汪先生有一顆童心,自己的子女也喜歡稱呼他“老頭兒”。筆者與汪老的兒女有過簡短的溝通。他們對汪老的情感,和一般子女之愛不同,回憶文章充滿了對汪老童心的謳歌。汪曾祺對世間懷揣著美好和悲憫,所以即使自己受人責難,也會寬恕別人。他的心藏著大愛和真誠,也藏著風趣和幽默,更藏著透徹與達觀。他對別人的寬宥,含著童心的基點,自然也有與這個世界和解的通達。
逝去的汪先生仍然活在讀者心里。汪先生的書傳遍了大街小巷,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為什么?就在于汪先生學古而不泥古、衷情而不濫情、誠心而不苦心,用他的心重新改造創新了中國傳統文化。是的,汪先生從《紅樓夢》里繼承了曹雪芹的人文精神,他尊重當代讀者,滲透進自己的人文思想,讓汪先生的作品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不裝,是汪先生自始至終的風格。汪先生的作品為什么耐讀?就在于他的寫作,自始至終顯示了一種真誠,這種真情不是淺顯的告白,而是滋潤了人性閃光的因子。他悄然以一個智者的身份,書寫著山中的禪意和民間情懷。
汪先生做老師、當編輯堪稱一流。近期讀到《文藝報》上刊載汪先生當年在上海當中學老師的回憶文章,他對教員的描寫幾近經典;汪先生當編輯時,不忘寫作,那份對文學的執著,讓他散發出“最后一個士大夫”的氣息。今天重新閱讀樣板戲的臺詞,讀者自能看出古典文學作品尤其是《紅樓夢》對汪先生的深遠影響。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戴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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