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外機的轟鳴聲裹著蟬鳴灌進耳膜,我第無數次撫摸著法院傳票上凸起的鋼印。陽光透過百葉窗切割成鋒利的光刃,正正落在"林建國訴林夏贍養糾紛案"的黑體字上。茶水間飄來同事壓低的議論聲,像無數細小的銀針,扎進后頸每一寸皮膚。
父親的咆哮聲還在耳畔回蕩:"你敢不認老子?信不信我讓全小區的人都知道你是個白眼狼!"他砸在茶幾上的煙灰缸在玻璃臺面劃出蛛網般的裂痕,燙金的"成功人士"字樣在夕陽下扭曲成詭異的笑臉。那是我去年買給母親的生日禮物,此刻卻成了他威脅我的武器。
記憶突然閃回1994年的那個暴雨夜。七歲的我蜷縮在漏雨的屋檐下,懷里緊緊護著被弟弟撕碎的數學試卷。母親舉著破傘沖出來時,父親正在堂屋陪弟弟玩四驅車。"哭什么哭!"他的吼聲混著炸雷響起,"不就是張紙?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弟弟躲在他身后做鬼臉,手里攥著我攢了三個月才買到的自動鉛筆。
初中開學那天,我赤腳踩在滿是碎石的山路上。露水浸透的褲腳黏在腿上,被荊棘劃出的血痕在晨霧中泛著青白。書包里裝著偷拿的戶口本和連夜寫好的保證書——保證周末回家干農活,保證不耽誤弟弟的學費。父親把錄取通知書鎖進雕花樟木箱時,銅鎖碰撞的聲音至今仍會在噩夢中響起。
大學食堂的白熾燈永遠慘白如霜。我數著餐盤里的青菜葉,計算著省下的三塊錢能給母親買幾包降壓藥。弟弟卻在電話里抱怨食堂的紅燒肉不夠肥,父親立刻給他轉了兩千塊。那年冬天,我在零下十度的街頭發傳單,凍瘡裂開的傷口滲著血珠,把傳單上"清倉大甩賣"的字樣暈染成暗紅色。
母親確診乳腺癌的CT報告單,紙張邊緣被我捏得發皺。手術室門口,父親翹著二郎腿刷短視頻,嘴里嘟囔著:"治什么治?早晚是個死,還不如把錢留給你弟買房。"無影燈亮起的瞬間,我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我發著高燒在田埂上插秧,眼前一黑栽進泥水里。父親只是遠遠喊了句:"裝什么矯情!"
花店開業那天,陽光正好落在香檳玫瑰的花瓣上。母親偷偷塞給我個布包,里面是她攢了十年的養老金:"夏夏,媽對不起你......"我抱著她瘦弱的肩膀,聞到她頭發里廉價洗發水的味道,和記憶中那個總把最后一塊紅燒肉夾給弟弟的女人漸漸重疊。
而現在,父親帶著三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堵在店門口。貂皮大衣蹭倒了整排花架,進口玫瑰的刺劃破他保養得極好的手背,鮮血滴在"全場八折"的廣告牌上。"這是你姐,以后她就是你們的提款機!"他摟著其中一人的肩膀,金表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你弟公司破產了,欠了三百萬,你不還誰還?"
調解室的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電流聲。父親對著法官抹眼淚,鱷魚皮皮鞋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面:"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養大......"我打開破舊的鐵皮盒,里面是泛黃的錄取通知書殘片,每張碎片邊緣都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是打工時穿破的十雙解放鞋,鞋底磨得能看見腳趾的形狀;是母親偷偷塞給我的皺巴巴的零錢,每張紙幣上都寫著"給夏夏買牛奶"。
"林女士,根據《民法典》......"調解員的聲音像隔著層毛玻璃。我盯著父親新做的烤瓷牙,突然想起他曾在飯桌上說:"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投資就是浪費錢。"此刻他正用這口牙齒咬著高檔香煙,煙灰落在燙金的起訴狀上。
走出法院時,暴雨傾盆而下。手機在包里震動,是電視臺情感調解欄目打來的。"我們可以幫您和父親破冰......"甜美的女聲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刺耳。我把手機扔進路邊的垃圾桶,水花濺濕了褲腳。街角面包店飄來烤曲奇的香氣,櫥窗里,年輕的父親正把第一口蛋糕喂進女兒嘴里,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得像銀鈴。
深夜的花店格外安靜,我擦拭著被打碎的花瓶。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滿地的玫瑰殘瓣上鍍了層銀邊。冰箱里還凍著給母親熬的中藥,藥罐上貼著便簽:"飯后半小時喝"。至于那個在電話里威脅要讓我坐牢的男人,他永遠不會知道,當他把最后一筆養老金轉給弟弟買跑車時,當他在家族群里炫耀孫子滿月酒花了十萬時,那些被撕碎的親情,早已在歲月里碎成齏粉。
雨還在下,打在遮陽棚上發出密集的聲響。我輕輕合上賬本,在收支欄寫下今天的營業額。明天,又會有新的向日葵運到,它們會朝著太陽生長,把陰影永遠留在身后。而有些傷口,注定只能用余生的時光,慢慢結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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