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s委托是基于二次元文化“cosplay”(角色扮演)的衍生服務,客戶付費聘請coser扮演指定角色,提供線下陪伴、互動和拍攝等服務。花錢購買服務的客戶被稱為“單主”,進行角色扮演的coser被稱為“委托老師”。值得注意的是,cos委托一般發生在女性與女性之間。
cos委托業務隨著近年來國內乙女游戲(簡稱“乙游”)的興起而發展。乙游是以女性玩家為主要受眾、圍繞一個女主人公和多個男性角色展開劇情的互動游戲。2017年,國內第一款乙游《戀與制作人》誕生。隨后幾年,《未定事件簿》《時空中的繪旅人》《光與夜之戀》《戀與深空》等乙游陸續問世。伽馬數據發布的《2025中國游戲產業趨勢及潛力分析報告》顯示,2024年中國女性玩家在游戲市場規模同比增長124.1%,《光與夜之戀》等作品憑借沉浸式戀愛敘事吸引了90%的女性用戶。越來越多年輕女性渴望將二次元的愛欲投射到現實世界,與虛擬角色建立真實的情感鏈接,于是,cos委托業務應運而生。
隨著cos委托逐漸走入大眾視野,委托服務的內容也不再局限于“乙游男主”的愛情主題委托,“姐姐委托”“媽媽委托”等親情主題的cos委托在社交媒體平臺上也擁有越來越高的瀏覽量。
深度訓練營收集了近一年與cos委托主題相關的新聞報道、非虛構作品,從中選取了兩篇進行分析,分別是【正面連接】劉詩予的和【Vista看天下】李彤的。我們希望通過與兩位作者交流,更好地搭建起大眾和cos委托背后的女性們的連接,讓她們的情感需求和心理機制得以被看見。
無論是乙游玩家對理想戀愛關系的追求,還是缺乏原生家庭關愛的孩子對溫暖母愛的向往,他們不再執著于“必須真實”,而是通過cos委托在角色扮演中尋找自己想要的愛。
正面連接的選題源于作者劉詩予對乙游玩家的長期觀察。早在2017年12月,《戀與制作人》的上線就引起了劉詩予的關注和參與。2023年5月,【跳進兔子洞】播客推出節目《關于「一日男友」的幻想、沉迷和破滅》,介紹了cos委托的由來與基本概念。2024年2月,劉詩予聽完這期播客后,發現cos委托背后有著復雜的情感維度,于是申報了這個選題,經過她三個月的采訪寫作,文章于5月20日發布,使更多人了解女性情感需求。
在操作選題與深入了解乙游玩家的過程中,劉詩予還親自體驗了一次cos委托,她明白cos委托不僅僅是簡單的角色扮演,更是女性內心深處對“被尊重、被理解、被傾聽”的情感需求的強烈投射。乙游的出現,為女性構建了一個浪漫又美好的烏托邦,她們能夠在這里體驗到理想的情感關系,獲得情感上的慰藉。
劉詩予約cos委托的場景
《看天下》雜志2025年1月28日的封面故事以親子關系為主題,是其中一篇,這一選題來源于李彤對年輕人迫切彌補家庭情感空缺這一社會現象的持續關注。李彤梳理近十年親緣關系的演變發現:2008年豆瓣出現“父母皆禍害”小組(該小組已被關閉),組員們在其中討論原生家庭、父母意志對于自己造成的傷害;2017年,這類吐槽小組消失后,“原生家庭”概念進入公共討論視野。李彤認為這一概念的出現,顯示出這代年輕人想試圖超越吐槽本身,并去找到更多屬于自己的力量。
2023年12月,鳳凰網發布文章,講述一位青年藝術家鄒雅琦在網上不斷招募有生育經驗的人演她媽媽,去塑造一個她心目中理想的媽媽形象。2024年,“電子父母”引起了社交媒體上年輕人的廣泛關注,他們試圖從陌生人那里獲取理想中的父愛和母愛。2024年9月,谷雨實驗室的文章以自述形式呈現了媽媽委托這一現象。在這些報道之后,《看天下》試圖回答未被充分討論的問題,正如雜志封面標題所問:“親情可以被替代嗎?”當母愛成為可以購買的服務,我們每個人該如何重建真實的情感聯結?
從“斷親”到“電子父母”,再到當下的媽媽委托服務,這些現象背后共同指向的是年輕人對獲得更多被愛體驗的渴望。年輕人渴望被愛,也擁有重建自我的勇氣,他們嘗試以各種方式獲取情感支撐,努力尋找情感歸宿。
在一些網絡平臺中,人們對委托行為的認識存在不同評價。有部分網友認為沉迷男友委托的女性群體是在“消費戀愛”或是尋求“情感替代”;且對約媽媽委托的單主形成了“缺愛”“逃避現實”的刻板印象。兩篇文章通過描寫單主和委托老師們的真實故事,呈現cos委托背后的復雜情感動機,打破大眾偏見,展現女性通過委托服務實現自我探索與情感解放。
微信公眾號與小紅書部分網友評論
中,作者著墨最多的人物“甜甜”是一位已婚女性,但她依然會定期約男友委托。“甜甜在現實生活中擁有著沒有矛盾的、和諧的、美滿的婚姻,但不意味她只需要在這一個人身上獲得所有的情感支持,這并不是她情感世界的全部。”劉詩予說道。
劉詩予在文章中使用“甜甜”的故事并非為了證明“婚姻不幸福才尋求虛擬慰藉”,也不是狹隘地論斷現實婚姻、乙游男主或cos委托哪個更好,而是想要人們去理解為什么一個人身上可以同時出現豐富的需求。這篇文章展現了女性情感世界的廣袤——她對浪漫的渴望、對角色扮演中沉浸式體驗的享受,甚至是某種自我投射的愉悅。劉詩予認為,女性的情感需求在于她的心愿能夠被理解,這種理解中包含著一個主體對另一個主體的尊重與珍視。因為這種理解難以在現實中得到滿足,所以她們轉而訴諸二次元的乙游和cos委托。
相較于男友委托的浪漫化敘事,媽媽委托的單主會向委托老師傾訴自己與母親之間的創傷記憶。“在采訪前我以為會比較難讓受訪者坦誠說出自己的經歷,因為這會涉及到一些自己比較痛苦的回憶,比如媽媽去世、母女關系緊張等。但是在對話的過程中,我發現她們自己是愿意跟別人傾訴的。”李彤說道。約媽媽委托這種行為并不意味著女孩們“沉溺于過去”,相反,她們的坦誠恰恰是一種面對與療愈。
《里單主馮曼與“媽媽”楊夕有兩次委托服務:第一次委托中,楊夕扮演馮曼的媽媽,去彌補馮曼因為失去母親而產生的遺憾;而在第二次委托時,馮曼去到了楊夕的家鄉,想更加了解楊夕本人。李彤在對話中特地問其原因,馮曼回答道,媽媽去世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委托服務已經彌補自己在媽媽身上的遺憾,但仍然希望能有“媽媽”在自己身邊的感覺。
部分人會認為媽媽委托是“替代母愛”的行為,“其實她們需要的是精神寄托,也就是母親這個角色,母親這個角色的意義可能會大于自己的親生媽媽。”李彤談道,她們非常清楚自己就是在拿錢購買母愛,她們知道現在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媽媽委托不能替代自己真正的媽媽,然而在委托過程中產生的一些溫暖,能夠給予她們繼續生活的力量。
《一日男友》:用雙重視角,建立起理解的橋梁
《一日男友》文章結構圖
在這篇文章中,劉詩予有多重的視角和身份:她是乙游玩家,是cos委托的參與者,也是文章的寫作對象。“因為和文中的女孩們有過類似的經歷和經驗,我更能夠和她們共情。通過寫作,我可以成為讀者的眼睛,用一種和cos委托的女孩們更接近、更理解的視角去看待她們,并把它表達給外部對此完全陌生的人。”
在單主、委托老師這些女孩們和大眾讀者之間建立連接,起到了“橋梁”的作用。很多讀者并不知道cos委托這種小眾文化和領域,于是文章的第一部分「手機里的他」就介紹了:乙游是什么、cos委托是什么、乙游中的男主是什么樣的。
為了更好地理解和寫作,劉詩予也去體驗了一次cos委托。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完全無法像她的采訪對象那樣享受其中,并且把眼前的coser帶入成乙游里自己喜歡的角色。由此,「bug」和「夢的能力」這兩部分浮現而出。許多約cos委托的女孩可以“夢”,是因為她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只是一場表演;而劉詩予“夢不了”,是她真的抱有一種期待,期待自己喜歡的乙游男主能完全出現在coser的身上。
“夢”的能力也是cos委托心理機制中最重要、最復雜的一環,反映了女孩們龐大的情感需求。她們在三次元失望后,轉而向二次元尋覓理想的愛,那種愛強烈又真實,以至于她們希望在現實見到一個二次元的人。“夢”甚至是女孩們基于這樣龐大的情感需求的一種“自我欺騙”——女孩們基于自己強烈的情感需求,讓自己去相信明知不是事實的事實。她們如此渴望一段能被尊重、被看見、被理解的感情,以至于她們可以完成這種欺騙,說服自己——我真的和我喜歡的游戲里的男孩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愛是什么」和「愛他,還是愛她」兩個章節,清晰呈現了對女孩們心理動機的剖析,文章的情感濃度也達到高潮。不同于前文從單主的視角展開敘述,這兩個章節中委托老師的視角被補充進來。單主和委托老師互相給對方準備驚喜、委托老師會心疼有過抑郁癥的單主、單主在約會時對委托老師無微不至的照顧……大量場景和細節向讀者展示:cos委托不只是一場情感商品化的服務,它是一場由單主和委托老師共同編織的夢。一方面,文章需要通過豐富的故事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另一方面,文章也需要從具體的故事中抽象出人物的內心,讓讀者更好理解cos委托背后的情感機制。就像文章中寫道:“在cos委托里,這些女孩們好像第一次發現,被看見、被夸獎、被包容,也可以是一種天然降臨在自己身上的體驗,不需要努力爭取,不需要懷疑自己是否值得。”
《渴望母愛的孩子,請陌生人當“媽媽”》:呈現復雜,描繪一幅關于媽媽委托的全景圖
《渴望母愛的孩子,請陌生人當“媽媽”》文章結構圖
在這篇文章中,李彤通過多方視角和正反面素材的選擇和呈現,為讀者展示了一幅關于媽媽委托的全景圖。
媽媽委托產生的原因不能被簡單概括為一種,事件的親歷者們各有各的理由。團子在原生家庭的媽媽那里無法得到愛,馮曼失去了媽媽——她們正好反映了媽媽委托中兩類不同單主的需求。如果按照典型的“現象——原因”結構成文,一方面無法處理團子、馮曼、楊夕幾人差異較大的不同視角,另一方面無法完整呈現媽媽委托背后的原因。李彤最終選擇在文章的前兩章分開講述單主馮曼和團子兩人的故事和進行媽媽委托的原因,其中第一章「再見媽媽」描寫馮曼和楊夕,第二章「我想體驗正常的母愛」描寫團子和燕子阿姨。
燕子阿姨送給團子的手鏈
無論是馮曼和楊夕的故事,還是團子和燕子阿姨的故事,都呈現出一種美好、理想、感人至深的狀態——“女兒”們在委托中收獲到理解、支持和愛,“媽媽”們也在這樣的相處中獲得治愈。但是這其實不是媽媽委托的全部。李彤認為,如果只從一個方面出發,不呈現一些爭議和討論,這篇文章所講述的媽媽委托似乎就成為一個絕對好的事情,也就失去了做這個選題的意義。
第三章「月光曾照在我身上」探討了媽媽委托中存在的爭議和問題、以及它能否代替真正的母愛。“馮曼和團子在‘委托媽媽’身上體驗了愛和溫柔,但這并非全部。‘委托媽媽’終究是親情的替代品,它需要理清邊界,也存在著一定風險……還有一些哪怕竭盡全力也做不到的事。”博溪按照單主的要求還原其親生媽媽并情景重現母女之間的一次爭吵,這段經歷帶給她“不應該編造親媽的立場去欺騙單主”的爭議,還有過度陷入角色的心理傷害。媽媽輩的女性想去關心在母女關系中有遺憾的年輕女孩,但拋出去的真心可能被辜負,自己在進行角色扮演時,也可能受到傷害——這是隱藏在媽媽委托這一看似美好和感人的事物下的暗面。
Q:我們認為文章不僅打破了“女性等待被愛”的傳統敘事,還展現女性作為情感規則制定者的主體性,這是否是您想表達的?
A:我們籌備時的核心問題,就是女性敘事和男性敘事的區別。在報題的前一兩個月,男性向Galgame《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非常流行。在游戲里,女性角色不僅會迅速愛上男性玩家,情感發展過程也常被簡略處理,這種男性敘事中呈現的更多是一種主體與客體間的關系,而cos委托背后的乙游價值觀并不是這樣。
在女性理解的浪漫敘事和情感敘事里,乙游和cos委托的特殊性在于:她們更在意“兩個人為什么相愛”,即“你是怎么愛上我的”、“我們的感情是如何產生的”。這種敘事強調在相愛的過程中雙方持續的尊重、看見、理解與傾聽,本質上呈現的是兩個主體之間建立的親密深度連接。這種關系建構會幫助女性建立自我認知——讓女孩更清晰“我是誰”“我要的是什么”“什么會讓我快樂”并勇于追求這種認知;同時也確立了一種平等范式——當你在追求自我存在與快樂時,并不需要通過貶低另一個主體來實現,而是維系著彼此尊重的對等關系。這兩個主體之間建立的理想化的關系和平等的、相互包容的互動,恰恰是當下三次元異性戀中比較難充分實現的。
Q:在您的多篇文章里,比如不會》,您的視角、思考跟生活經歷一直都是文章中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您也提到過“寫作最終會回到我的生命經驗”,您的創作是否有一個母題?
A:我覺得它不能被概括為一個確定的母題。比如說,當一個人想要寫作時,一定是這個人具有創造性,他的內心有想要吐露和對外表達、輸出的東西。當人產生表達欲的時刻,根源必定在于存在強烈的傾訴欲望,那些真正吸引我的選題,本質上都具備某種觸動我的力量,這種觸動激發的表達欲有很多時候可能與你在世界上所關注的公共議題有關,也有可能是在自己的生命經驗里那些未被解決的困惑,那些未被充分看見的問題的追問。
對我而言,真正能夠打動人心的寫作必定始于自我觸動,唯有如此才能在文字與讀者之間搭建情感共鳴。這種共鳴的重要性在于,它往往通過與自身生命經驗的某種契合,或是與當下困惑的深層呼應得以建立。當然這絕非唯一路徑,其他創作者也必然存在著屬于他們的共鳴構建方式。
Q:媽媽委托提供了一種情感彌補的途徑,您覺得還有哪些方式可以幫助在原生家庭中缺愛的人彌補情感上的缺失?
A:心理學知識還是挺有用的。“團子”后期自學了很多比較專業的心理學知識,她覺得通過學習這類知識能夠幫助她更清晰地理解自我與原生家庭的關系狀態。我記得豆瓣上有些書可以自主研究學習,例如:《突圍原生家庭:如何在過去的傷痛中重建自我》。
我采訪過的專家提出一個可以幫助改善家庭溝通的方法:如果每次口頭與父母交流都會引發爭吵,可以嘗試轉換溝通媒介,通過寫信表達需求。這種書面形式往往能讓訴求更溫和,父母也更容易耐心理解。還有近期流行的“重新養育自己”,例如購買心儀物品、主動彌補童年遺憾等具象化行為來進行自我療愈。
系列統籌 | 黑佳慧 黃柏涵
作者 | 解思瑞 姚金鳳 黃曉純
編輯 | 陳琳琳
值班編輯 | 李嘉豫
編委 | 葉沛琪
運營總監 | 溫泓燁 梁 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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