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翻滾時,總有人等在田埂上。
老家的麥子黃了,像一片金色的海。風掠過時,麥穗簌簌地搖,抖落滿地蟬鳴。那年我蹲在田埂上,看父親弓著腰割麥,鐮刀劃過麥稈的脆響,混著汗珠砸在土里的悶聲,竟比蟬聲更響亮。
如今站在城里的玻璃幕墻前,忽地記起麥芒扎手的刺痛。那些沾著露水的麥穗,總被母親編成草帽,戴在孩童頭上擋日頭。如今戴的是防曬帽,卻再尋不見麥稈的清香。
打麥場的月光,曬著半世紀前的歌謠。
打麥場是村子的戲臺。麥收時節,碌碡碾過麥稈的沙沙聲,混著老牛脖頸的銅鈴,在月光下釀成稠厚的漿。父親赤腳踩著麥秸,腳趾縫里嵌著碎殼,笑罵聲驚飛了偷食的麻雀。
前年回鄉,見打麥場鋪了水泥。年輕人舉著手機直播“麥田藝術”,無人機嗡嗡掠過,把麥穗拍成九宮格。老牛早賣了,銅鈴掛在祠堂檐角,銹成了暗紅色。
麥秸垛里,藏著童年的謎語。
麥收后,曬干的麥秸堆成小山。孩子們鉆進去捉迷藏,麥芒刺得脖頸發癢,笑聲驚得野兔竄出草叢。最怕的是陰雨天,麥秸受潮發霉,空氣里浮著股酸腐味,像極了祖父煙袋里捂出的煙油味。
昨夜夢見自己蜷在麥秸垛里,忽然落起雨來。睜眼才知是空調冷凝水滴在枕上,涼意滲進后頸,倒像那年麥收夜,母親掀開草席給我掖被角的溫熱。
麥客的扁擔,壓彎了三代的脊梁。
麥客是黃土地上的候鳥。他們扛著鐮刀走村串戶,扁擔兩頭挑著被褥和干糧袋。父親說,六十年代的麥客最實在,收完東家麥子,總要蹲在井臺邊啃個窩頭,麥粒粘在牙縫里,嚼出滿口沙。
如今麥收用上了收割機,麥客改叫“農機手”。他們戴白線手套,喝冰鎮可樂,屏幕上跳動著畝產數據。老輩人蹲在地頭抽旱煙,煙圈里飄著句話:“機器割麥快是快,可麥穗摔在地上的聲,再聽不著了。”
麥仁罐頭,腌漬著游子的鄉愁。
母親總在麥收后曬麥仁。鐵鍋炒得焦香,裝進玻璃罐,擺在柜頂積灰。那年我在上海胃疼,母親托人捎來兩罐,說:“炒麥仁養人。”
如今超市有真空包裝的麥仁茶,配料表上擠滿英文。沖泡時浮起幾粒干癟的麥仁,喝著總不如當年瓷碗里那碗溫熱。窗外的霓虹晃得人眼暈,恍惚又見母親站在曬谷場,白發沾著麥殼,像株落滿霜的麥秸。
麥芒里,長著解鄉愁的根。
城里人愛說“詩與遠方”,卻不知最深的詩行刻在麥芒上。那些被鐮刀割過的傷痕,被麻雀啄食的顆粒,被月光腌過的麥秸,才是游子命里的定盤星。
昨夜收到父親寄來的包裹,拆開是炒麥仁、麥秸編的蟈蟈籠,還有一把生銹的鐮刀。刀刃上結著蛛網,卻比任何獎杯都亮堂。泡麥仁時,水汽氤氳間,恍惚又聽見打麥場的銅鈴聲,叮叮當當地,搖著整個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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