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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96
人類的正當研究便是人
余 華
(接上文)
然而,墨里·施瓦茲的人生之路至少提醒了我們,讓我們注意到在巴諾哈所指出的兩條道路,也就是個人的道路和歷史的道路存在著平等的可能。在巴諾哈所謂的時代的“真實事跡”的對面,“安安靜靜”的個人經(jīng)歷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性,而且這樣的經(jīng)歷因為更為廣泛地被人們所擁有,也就會更為持久地被人們所銘記。墨里·施瓦茲的存在,以及他生命消失以后繼續(xù)存在的事實,也說明了人們對個人經(jīng)歷的熱愛和關注。這其實是一個最為古老的課題,它的起源幾乎就是人類的起源;同時它也是最新鮮的課題,每一個新生的嬰兒都會不斷地去學會面對它。因為當墨里·施瓦茲的個人經(jīng)歷喚醒了人們自己經(jīng)歷的時候,也就逐漸地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經(jīng)歷,當然這樣的經(jīng)歷是“安安靜靜”的。與此同時,墨里·施瓦茲也證實了波普的話,這位啟蒙主義時期的詩人這樣說:“人類的正當研究便是人。”
墨里·施瓦茲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為到底是攻讀心理學還是社會學而猶豫不決,“其實我一直對心理學很有興趣,不過最后因為心理學必須用白老鼠做實驗,而使我打了退堂鼓。”內(nèi)心的脆弱使他進入了芝加哥大學攻讀社會學,并且取得了博士學位。在一家心理醫(yī)院從事研究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明白了心理學并不僅僅針對個人,社會學也并不僅僅針對社會。他的第二份工作使他和阿弗列德·H. 施丹頓一起寫下了《心理醫(yī)院》。此書被認為是社會心理學方面的經(jīng)典之作。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一家非傳統(tǒng)的精神分析醫(yī)院的工作成果,也是他年輕時對心理學熱愛的延伸。《心理醫(yī)院》的出版使他獲得了布蘭代斯大學的教職,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是一個勤奮和成功的教授,雖然他沒有依塞亞·柏林那樣的顯赫名聲,可是與其他更多的教授相比,他的成就已經(jīng)是令人羨慕了。對生存處境的關心和對內(nèi)心之謎的好奇,使墨里·施瓦茲在六十年代與朋友一起創(chuàng)建了“溫室”,這是一個平價的心理治療機構,用他的學生保羅·索爾曼的話來說——“他認為那里是他療傷止痛的地方,開始是哀悼母親之死,最后則是為了身染惡疾的自己。”墨里·施瓦茲似乎證實了因果報應的存在,他最初在一家心理醫(yī)院開始自己的研究,隨后又在一家精神分析醫(yī)院與阿弗列德·H. 施丹頓共事,又到“溫室”的設立,最后建立了“死亡和心靈歸屬”的團體,墨里·施瓦茲畢生的事業(yè)都是在研究人,或者說他對別人的研究最終成為了對自己的研究,同時正是對自己的不斷發(fā)現(xiàn)使他能夠更多地去發(fā)現(xiàn)別人。因此當他幫助別人的內(nèi)心在迷途中尋找方向的時候,他也是在為自己尋找出路,于是他知道了心靈的寬廣,他知道了自己的內(nèi)心并不僅僅屬于自己,就如殊途同歸那樣,經(jīng)歷不同的人和性格不同的人時常會為了一個相似的問題走到一起,這時候一個人的內(nèi)心就可以將所有人的內(nèi)心凝聚起來,然后像天空一樣籠罩著自己,也籠罩著所有的人。晚年的墨里·施瓦茲擁有了約翰·堂恩在《祈禱文集》里所流露的情感,約翰·堂恩說:“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
墨里·施瓦茲當然遭受過很多挫折,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就離開了人世,他的童年“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實心里充滿了悲傷”,而且童年時就已經(jīng)來到的挫折在他成年以后仍然會不斷出現(xiàn),就如變奏曲似的貫穿了他的一生。然而這些挫折算不了什么,幾乎所有的人都承受過類似的挫折,與巴諾哈所指出的二十世紀的真實事跡相比,墨里·施瓦茲的挫折只是生命旅程里接連出現(xiàn)的小段插曲,或者說是在一首流暢的鋼琴曲里不小心彈出的錯音。這位退休的教授像其他老人一樣,在經(jīng)歷了愛情和生兒育女之后,在經(jīng)歷了事業(yè)的奮斗和生活的磨難之后,他可以喘一口氣了,然后步履緩慢和悠閑地走向生命的盡頭。當然他必須去承受身體衰老帶來的種種不便,這樣的衰老里還時刻包含著疾病的襲擊,可是幾乎所有的老人都不能去習慣這一切,墨里·施瓦茲也同樣如此。就像他后來在亞歷山大·羅文的著作《身體的背叛》里所讀到的那樣,“羅文醫(yī)生在書中指出,我們總以為我們的身體隨時都應該處于最佳狀態(tài),至少也應該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仿佛我們奉命必須永遠健康無恙,身體必須永遠反應靈活。一旦它不符合我們的期待時,我們就覺得被身體背叛了。”墨里·施瓦茲心想:“這或許是讓我們相信自己是不朽的一種方式。”可是“我們終究會死,我們其實很脆弱,而且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
大概是在 1992 年,這位七十五歲的老人開始迎接那致命疾病的最初征兆:“那時我正在街上走著,看到一輛車對著我沖過來,我想跳到路邊去……但是我跌倒了。”衰老欺騙了墨里·施瓦茲,他以為這是自己老了的原因。此后的兩年時間里,他一直睡不安穩(wěn),他感到困惑,同時也感到好奇,他不斷地詢問自己:“是因為我老了嗎?”后來在一次宴會上,當他開始跳舞的時候,他的步子“一個踉蹌”。再后來就是診斷的結果,他知道了問題并不是出在肌肉方面,而是神經(jīng)性的。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這就是來到墨里·施瓦茲體內(nèi)的疾病的名字。這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名字,它將一個人的生命一下子就推到了路的盡頭,當時的墨里·施瓦茲是“我啞口無言”,他開始遭受這致命的打擊,這時候他畢生所從事的研究工作幫助了他,使他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也像面對別人一樣,他成為了一個觀察者,成為了一個既身臨其境又置之度外的人,于是他說:“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至少我知道了那些失眠是為什么了。”接下去的日子里,這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開始在墨里·施瓦茲體內(nèi)泛濫起來。對疾病明確了解的那一刻,往往像洪水決堤那樣,此后就是一瀉千里了。“從那時開始,我親眼目睹身體機能因為肌肉神經(jīng)失去知覺而日益衰敗……現(xiàn)在,我的吞咽動作也越來越困難了……其次是我說話的能力,當我想要發(fā)出‘O’的聲音時,聲音卻卡在了喉嚨里……”
未完待續(xù)……
一篇故事 No.297 | 余華《人類的正當研究便是人》(下):墨里·施瓦茲最后的一堂星期二的課
(接上文)
墨里·施瓦茲來到了生命的尾聲,“所以我的對策是哭……哭完了,我就擦干眼淚,并且準備好面對這一天。”在接下去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這位老人選擇了獨特的活著的方式。一位名叫杰克·湯瑪士的記者這樣寫道:“在布蘭代斯大學當了三十多年教授后,墨里·施瓦茲教授現(xiàn)在正在傳授他最后的一門課。這門課沒有教學計劃,沒有黑板,甚至連教室也沒有,有的只是他在西紐頓家中的小房間,或者是他家廚房的餐桌,這里是他定期和學生、同事討論的場所,他們討論的課題非同尋常——墨里本人即將來臨的死亡。”墨里·施瓦茲顯示了與眾不同的勇氣,就像他的同事所說的:“大多數(shù)得了重病的人都會朽木自腐,他卻開出了灼灼之花。”事實上,墨里·施瓦茲的勇氣得益于他對現(xiàn)實的尊重,這也是他長期以來所從事的研究訓練出來的結果,這位在心理醫(yī)院和精神分析醫(yī)院工作過的老人,早就學會了如何客觀地去面對一切,包括客觀地面對自己。因此可以這么說,他的勇氣同時也是因為他的脆弱,他不想可能也不敢“默默地走進黑夜”,他選擇了公開的死亡方式,為此寫下了七十五則關于死亡的警句,并且為自己舉行了預支的告別儀式,“我要現(xiàn)在就聽到,當我還在的時候。”因為“我不想等到我兩腿一伸以后再聽到大家聚在一起追悼”。這樣的追悼對墨里·施瓦茲來說無濟于事,他要的是能夠親耳聽到的追悼,因為“死亡并不是最后的一刻,最后的一刻是為了哀悼用的”。當然,這位老人臨死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杰克·湯瑪士所說的“最后的一門課”,在每一個來到的星期二,在墨里·施瓦茲身體不斷的衰落里,關于人生和關于死亡的話題卻在不斷地深入和豐富起來。他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又失去了發(fā)音的能力,可是他的心臟還在跳動,這“最后的一門課”就會繼續(xù)下去。墨里·施瓦茲在身體迅速的背叛里,或者說當他逐漸失去自己的身體時,他一生的智慧和洞察力、一生的感受和真誠卻在這最后的一刻匯聚了起來。然后奇跡出現(xiàn)了,這位瘦小和虛弱不堪的老人在生命的深淵里建立了生命的高潮。而且,他在臨終之前用口述錄音的方式,用顫抖的手逐字逐句寫下了從深淵到高潮的全部距離。于是,就有了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這一本書,一本題為“萬事隨緣”的書,一本在死亡來臨時講述生存的書。
我想,墨里·施瓦茲的最后一課是一首安魂曲,是追思自己一生時的彌撒。這是隆重的儀式,也是安息的理由。就像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若諸位不嫌,我愿意在此抄錄《德意志安魂曲》的歌詞,這些精美的和安撫心靈的詩句來自馬丁·路德新教的《圣經(jīng)》:
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流淚撒下的種子,必歡呼收割。那帶著種子,流著淚出去的,必定歡喜地帶著禾捆回來。
溫和的歌唱是《安魂曲》的第一樂章,這是對生者的祝福,也是在懇求死者永遠地安息。接著第二樂章的合唱升了起來:
因為凡有血氣的,都如衰草,所有他的枯榮,都如草上之花。草會凋殘,花會謝落。弟兄們哪,你們要忍耐,直到主來。看哪,農(nóng)夫耐心地等待著地里寶貴的萌芽,直到它沐到春雨和秋雨。
第二樂章是一段《葬禮進行曲》,陰沉和晦暗的樂句似乎正將全曲帶向墳墓,可是它的結束卻是狂歡:永恒的歡樂必定回到他們身上,使他們得到歡喜快樂,憂愁嘆息盡都逃避。
第三樂章是男低音與合唱的對話:
主啊,求你讓我知道生命何等短促。你使我的一生窄如手掌,我一生的時日,在你面前如同虛無。世人奔忙,如同幻影。他們勞役,真是枉然。積蓄財寶,不知將來有誰收取。主啊,如今我更何待!我的指望在于你。我們的靈魂都在上帝的手上,再沒有痛苦憂患能接近他們。
第四樂章回到了溫和的田園般的合唱:
耶和華啊,您的居所令人神往!我的靈魂仰慕您;我的心靈,我的肉體向永生的神展開。
第五樂章是女高音與合唱之間的敘事詩一樣的并肩前行。女高音反復吟唱“我要見到你們”,而合唱部唱出“我會安撫你們”:
你們現(xiàn)在也有憂愁,但我現(xiàn)在要見到你們,你們的心就會充滿歡樂,這歡樂再也沒有人能夠奪去。你們看我,我也曾勞碌愁苦,而最終卻得到安撫。我會安撫你們,就如母親安撫她的孩子。世上沒有永久存在的城市,然而我們?nèi)栽趯ふ疫@將要到來的城市。
第六樂章男低音與合唱的對話再次出現(xiàn):
我如今把一件奧秘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覺,而是一切都要改變。就在一瞬間,在末日的號角響起的時候。因為號角要吹響,死人要復活,成為不朽,我們都要改變。那時《圣經(jīng)》上的一切就要應驗:“死亡一定被得勝吞滅。”死亡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里?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你就是榮耀、尊貴和權柄,因為你創(chuàng)造了萬物,萬物因你的旨意而創(chuàng)造、而生息。
第七樂章是最后的合唱,是擺脫了死亡的苦惱之后的寧靜:
從今以后,在主的恩澤中死亡的人有福了。圣靈說:“是的,他們平息了自己的勞苦,他們的業(yè)績永遠伴隨他們。”
1999 年 4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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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散文》
余 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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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chuàng)祎
一審:劉豈凡
二審:劉 強
三審:顏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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