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父親唯一的記憶
父親大約去世于一九八〇年的某一個季節,那個季節可能是春天。
不要怪我說得如此含糊。因為父親的離世,導致我童年與數字有關的一切均發生了紊亂:父親的去世紀念日,我具體的生日,父母結婚的日子……青少年時期由于忌諱談論這些話題,沒有去確認與父親相關的一些年份數字,到現在,記得與父親相關這些數字的人也都已忘卻,想要找回卻無法找回了。
父親去世那年我大約四歲,也可能是五歲。父親自然是陪伴過我一段時日的,于是也曾錯覺——父親曾像別人的爸爸那樣,把我舉過肩頭,帶我走街串巷,從口袋里掏出卷曲的舊鈔票給我買糖葫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曾被我寫出來過與父親的有關記憶,逐漸被證實只不過是青少年時期臆想的延續。比如,父親從田里回來,帶回一兜甜甜的荸薺;傍晚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飯,收音機里播放著評書。現在想來,這些畫面不過是為了證實父親曾在我生活里真實地出現過,而把別處得來的畫面進行了嫁接。
事實上,對父親唯一清晰的記憶,來自他去世前數天的一個昏黃的下午。父親的臉色蒼白,他在久久失去意識后偶爾清醒,無比艱難地要求(我猜他那會兒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讓我到他身邊。我的叔叔們和姑姑一陣呼喊,把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的我抓過來塞到父親面前。父親看清了我,想說話卻說不出口,只是用手把一瓣橘子放在我嘴里——那是瓣冰涼、苦澀的橘子,至今我還記得那味道。
五六歲的我并不知道恐懼,面對將要離世的父親表現出完全不屬于一個孩子的理性與清醒,可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反反復復地提醒我:“記住他,記住他的樣子,別忘記,別忘了他……”于是,父親喂我橘子,便成了我心中經得起歲月侵蝕的畫面。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刻,命運的洪流從我腦海席卷而過,與父親有關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父親喂我橘子的畫面,如同災后的遺產,倔強地矗立在那里。
2
父親的消失
我的手里沒有保留任何一張與父親有關的照片。某天早晨醒來,我看到母親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用剪刀一點點地把父親從我們的家庭合影中剪去。母親說:“他把我們扔下了,我們也不要他了。”
即便在我的童年邏輯里,這也是不成立的事情。但對母親的說法,我不敢反抗,只是不去配合她去銷毀那些照片。在農村,與去世之人有關的一切物品——睡過的床、穿過的衣服等,都是要燒掉的。如果放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影像,是為了我們以后能夠好好地生活,那么,母親的做法,或許也是對的。
母親在生下我第二個妹妹后,要做結扎手術。母親怕疼,父親就替母親挨了這一刀,做了男性結扎手術。這一刀之后,父親躺在床上就再沒起來過。先是手術感染,后又查出身體別的癥狀,在熬過了“三年困難時期”之后,父親沒有等來他的好日子。在家里可以每天都能夠吃到小麥煎餅和白面饅頭的時候,父親告別了他短暫的人生。按照我的年齡推算,他享年二十八歲,或者二十九歲。
在我過了二十九歲那一年,心頭有了一個想法:“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多出來的,因為我的父親沒有活過三十歲,我要替他好好地活。”
父親去世那一天,母親無比痛苦,那種痛苦無法用筆墨形容,那是一個女人失去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支撐之后的絕望。這種痛苦會帶來恨,因為恨比懷念更長久。所以,我理解母親,她把父親的照片找出來,剪成一片一片,是恨;再放在一個瓷盆里燒掉,是要忘記。
在一種情感模式里,忘記一個人,去好好地生活,這是生者的希望,如果逝者可以說話,那也應是逝者的愿望。
3
他看油菜花去了
父親并非患絕癥去世,他的病癥在今天如果及時去醫院的話,會很容易得到控制并治愈。父親當時也不是沒去過醫院,只是,他是在拖了許久之后才去的醫院,在醫院沒住幾天,就忙慌著要求出院。從村莊到縣城醫院,有三十多公里路,幾番折騰,父親承受不住了。
我在親人后來諸多的言談中逐漸拼出了父親去世的真相。奶奶每次談到父親的去世都會淚流不止,她也是最有膽量去批判的人,她會去咒罵爺爺:“為什么你不拿錢去救他?!”爺爺會唉聲嘆氣,他有六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要養活,在村里孤立無援,一家人連飯都吃不飽,借來的錢不夠住三天的醫院,他去咒罵誰呢?
倔強的父親不肯在醫院待下去。他要回到自己用泥坯磚一塊一塊搭起來的房子里躺著,他不想看到三弟、四弟一去醫院就號啕大哭一場。他勉力拿出大哥的樣子,以為靠自己的意志能斗得過身體的衰弱。
每每親人在談論父親的時候,我內心總有一句話想問:“你們為他做過什么?”但直到現在,這句話都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問過。人的命,有時候的確經不住這么一問,沒有人會給你一個讓你釋然的答案。
我想這么問,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這個家庭,可以拼盡全力去救父親的話,父親現在是有可能仍然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的。在最關鍵的時刻,并沒有人拼盡全力。
為了不再去住院,父親選擇了信教。據傳說,很多人通過信教連不治之癥都治愈了。父親和他的親人都選擇了自欺欺人。
父親康復的“神話”險些變成了真的。那年春天,院子里的人奔走相告,說父親可以起床了,他去田野里了,正是油菜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等他看完油菜花回來,心情好,再吃上一頓飽飯,他就真的像以前那樣可以拿棍子教訓不聽話的弟弟們了。
可看完油菜花之后的第二天,父親就處在了瀕危的狀態。人們把他去田野里散步的那段時光,形容為“回光返照”。
每每想到父親,心里充滿憤懣和痛苦的時候,我就要強行在腦海里,把父親切換到他去田野里的畫面。我沒親眼見到他去看油菜花,但在想象中,會覺得父親走在和煦的春風里,腳下是松軟濕潤的田埂,他放眼望去,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油菜花,那會兒,他久病積郁的內心,會變得明亮許多。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愿望中,刻畫過什么……
4
尋找父親
除了一堆黃土,這個世界再無與父親有關的任何物質。他造的房子被賣掉,推倒重建了;他用過的家具消失無蹤了;他所有的個人物品無人保存,連一張記載他的紙片也不存在。
我年輕時,有段時間執著于尋找父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和我的幾個叔叔談論父親,用他們講的父親的故事,來拼湊出父親的樣子。
我問二叔,我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二叔說:“我們剛去大埠子的時候,沒有住的地方,你父親帶著我們弟兄幾個,把黃泥踩爛,加上稻草,做成土坯,一點一點壘成房子,壘起一間又一間,我們家里八九口人,每人都有了一間房子。你爹結婚后,就出去另蓋房子了。”
三叔對我父親感情最深,可聽三叔說,父親揍他揍得最狠。他說:“你爹揍人揍得狠,誰不聽話就揍誰,幾個兄弟沒有不怕你爹的,他說東沒人敢說西。有一次我和你四叔在小學校打籃球,不小心把你四叔的鼻子打破了,你爹拿一塊紅磚一磚把我拍暈了。可兄弟幾個都服氣你爹,因為他不會無緣無故打人。”
四叔說:“我們小時候,家里沒有糧食吃,你爹帶著我們兄弟幾個,去田野里偷豆子吃,青青的豆子還沒有成熟,我們趴在田埂里,怕被村里的干部逮到。等到每個人都吃飽了沒成熟的豆子,才敢悄悄地回家,回家喝了涼水,每個人都拉肚子。可要是沒有你爹帶我們兄弟幾個偷青豆子吃,我們早就餓死了。”
五叔說:“你父親太能了,他初中畢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才剛十七歲的年紀,就當了大隊會計,村里有什么鄰里紛爭,解決不了的時候,都會找你父親來說理。再大的矛盾,你父親說幾句話就化解了,村里人都服氣。他十七歲,可村里七十歲的老人都服他。”
我也想和六叔談論他的大哥,我的父親。六叔年齡只比我大四歲,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六叔也是小孩子。我在和六叔一起殺豬混生活的時候,每次六叔喝酒喝醉了都會哭著說想他的大哥,說他大哥如果在的話,我們的日子就不會這么苦。
那段時間,我真的很想更多一些知道帶我來世間的這個人。親人的描述,讓我知道了,雖然他的樣子看上去柔弱,但他的性格脾氣并不好,這樣也好,這是一個真實的父親形象,不是被美化出來的。
說來也怪,我在夢里夢到過許多人,但就是從來沒有夢到過父親,一次也沒有。有時候午夜噩夢醒來,會突然間想這個問題,想不通。
5
像父親那樣
我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孩子是個男孩,小時候頑皮,長大了安靜、理性、內向;小孩子是個女兒,無比乖巧,也幽默、伶俐。陪著他們長大,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不錯的父親。
我和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緣分很短,可從小至今,我卻從來沒有缺乏父愛的感覺。反而,覺得父親的愛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仿佛他的愛在某一個地方,源源不斷地被我接收到,并轉化為我對自己孩子的愛。
兩個孩子都喜歡聽我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偶爾我也會講到他們爺爺的故事。關于爺爺的故事,總是很短,剛開始就戛然而止,但他們仿佛能聽懂,也從不追問。
我竭力想要變成父親希望我變成的樣子,盡管我并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長大成家之后的我該是什么樣子。
我努力地打磨掉性格里的急躁,去除內心的不安全感,把自己變得自信一點,在生活的荒誕與苦難面前,一直沒有退縮,只因為確信,父親會希望我這樣。
父親已經離開我太久太久了,但依靠那個唯一的他喂我吃橘子的畫面,我與父親的聯系并沒有消失。
有許多個清晨,醒來拉開窗簾看到外面清亮的陽光、聽到鳥鳴、感受到微風、內心充滿喜悅的時候,內心會有一個聲音說,父親,我知道,這是由于你的緣故。
——《在往事里走動的人》
文稿:韓浩月
初審:凌小凡 吳桂林
復審:郭偉
終審:李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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