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龍眼雞的名號,常年徘徊在神明托夢和食神發癲之間。
它像一場誤會的代名詞,一邊是龍眼和雞組合帶來的清補聯想,一邊卻是一只閃閃發光的紅鼻昆蟲,從幽夢深處爬上了你的餐桌。
龍眼雞不是雞,就像田雞只會甩子不會下蛋,它只是個藏匿于林間的溫柔陷阱,濕噠噠的,從隔夜糖水里撈起來的甜夢。
龍眼,雞,清補涼,老火湯,讓人浮想聯翩,養生頻道都給你腦補好了。
結果端上來卻是一只走路帶電的林間異形,翅膀比迪廳激光還閃耀,定眼一瞧,還以為是被煙頭燙過屁股的外星小廝。
捏住了它,就捏住了整個夏天。
“在荔枝攤上正挑著,突然有一只龍眼雞飛撲到了我臉上,差點就暈厥過去了,多虧了會噴水的老爺爺,一口又給我澆醒。”
“小時候,媽媽非常喜歡龍眼雞的花色,帶回去做成標本和胸針。”
不可否認龍眼雞妖嬈的姿色,它的靈,它的美,它的鼻子,它的腿。
在一個普通北方人的認知中,這樣的反常必定有妖,看上去就非常有毒,它像寶可夢還未發行的邪門寶貝,又或者是哪個整活的美術生已經放棄的失敗3D建模。
它又叫長鼻蠟蟬,半翅目,專攻荔枝和龍眼,吸汁吸得果農臉色鐵青。
據說只要你在華南某片果林下蹲上十分鐘,就有機會見證這位果園小妖的蹦床式起飛,跳得比廣場舞大媽還積極,落下來還想沖你笑。
它是荔枝的副產品,如果把這種狠貨進貢去長安,肯定能治好閑暇宮人的閑病。
老果農對它的感情可以用“恨而不殺”來形容。
恨它吸干整樹,但有時又得靠它試甜度,畢竟有它扎堆的果樹往往汁水飽滿,甜得發瘋。
海南人干脆說:“打雷都唔驚,就怕樹上冇龍眼雞。”那語氣像極了咒語,帶著點神秘,又有點講理講不通的默契。
但如果說這玩意兒在果農手里是蟲,那在廣東小孩眼中,它曾經是會飛的童年。
那時節的孩子,沒有玩具就玩蟲子,龍眼雞長得艷麗、跳得高、飛得遠,天然具備玩具選手的一切要素。
有些人回憶說,小時候捉來綁線放飛,看它在空中嗡嗡打轉,再趁熱炸一炸,撒點椒鹽,一只蟲就成了放學后的風味紀念品。
你不能說這行為有多荒誕,但它有種樸素的轉化邏輯:玩夠了就吃,吃飽了再捉,情感和食欲之間,從不需要涇渭分明的告別。
當你還在顫顫巍巍地想去找跟樹杈攮它一下,廣東大哥一句“炸過未?”就直接結束了所有疑問。
炸是它的宿命,沒辦法,龍眼雞活著的時候太張揚,紅得惹眼,動不動就全身發光,一旦落入廣東人手里就注定要被高溫收編,但過敏還是要慎食,吃的時候也需要拔下翅膀,因為過油后翅膀發苦,都是過來人的建議。
熱油一滾,酥殼炸得劈啪作響,香氣像提前在空氣中結扎。
炸得好的龍眼雞,能香出一種莫名的權力感,像盤中之王在召喚你低頭稱臣。
當然,它的味道也并非人人都能接受。有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面對那盤炸蟲瞳孔地震,筷子遲遲不敢落下,旁桌會有人勸你,“紅嘴藍鵲都能吃,人肯定也能吃咯”。
“我以為是爆漿甜品,結果爆的是我心理防線。”
“不小心掉進了屎坑,都沒吃龍眼雞恐怖。”
抱怨的人們,最終往往還是吃下去了,吃完之后面露茫然,又像是剛從哪場詭異的人間試煉中活著回來。
不僅如此,才智廣全的粵菜大廚,還開發出了多種口味,以便調節眾口,香煎龍眼雞,鹵水龍眼雞,椒鹽龍眼雞,總會有一款,能讓挑剔的食客賓至如歸。
在狠人眼中,龍眼雞全身都是寶,和舌尖接觸的瞬間就已能感受到一種自然的偉力和神奇。
“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全靠你咬的部位,它的頭是甜的,透出龍眼或荔枝的香氣,天然不用放多余的甜味佐料,它的屁屁更甜,全然沒有苦味一說,所謂的苦,是心里的恐懼。”
“上回請一個東北同學吃,他非說這是漂染過的撲棱蛾子,我說廣東人給食物命名都有分寸,首先你要理解,它非什么要叫‘雞’,肯定是能吃的,廣東人不會無端放大任何沒有用的蟲子。”
真正懂它的老廣,會一眼挑出那種鼻紅、腹鼓、殼亮的上品蟲皇。
那根細長的吸管不是裝飾,是口感的關鍵。
有經驗的食客會輕輕咬破,直接生嘬出里面一滴清甜汁液,然后就會經歷一場與記憶深處的小我短暫重逢。
有人說它甜得像樹上偷來的第一顆果,有人則更狠,邊吸邊咕噥:“通喉嚨,像海底隧道一樣順。”
你聽不懂,但你無法否認,這些人是認真的。
奇怪的是,這東西居然還出過郵票。
香港郵政2000年那套“昆蟲系列”里,它赫然在列,帶著那身迷惑的紅鼻綠殼,從枝頭躍進了國家級收藏圖鑒。
你可能還在猶豫它能不能吃,龍眼雞已經名正言順成了文化符號,吊打你家同樣喜歡紅鼻頭的黑戶泰迪。
而如今,短視頻時代讓這種食物的熱度再次燃起。一口“龍眼雞挑戰”標簽之下,年輕人紛紛上演從驚恐到真香的全過程。
有人吃得滿臉顫抖,有人邊吃邊錄邊掉眼淚,想在完成某種臨刑前的壯舉。
這蟲被炸成了味蕾試金石,像是專為解構城市人被格式化的味覺而生,還可以當寵物養。
龍眼雞并不是廣東獨有,廣西、海南、福建的果林里一樣飛得滿天紅鼻子。
它在整個南方廣泛存在,藏在樹影與果實之間,白天低調吸汁,晚上蹦跳作妖。
如果你有勇氣,在福建的荔枝林邊走幾步,說不定也能抓到幾只,帶回家交給油鍋處置,讓自己完成一次對食材邊界的越獄。
但龍眼雞真正的魅力,從來不在于“好吃”或“不好吃”。
它的美感不是法式擺盤的精致,也不是分子料理的高級,而是一種野性混雜人情的東西,你小時候玩過它,長大后吃掉它,驚恐、追憶、抗拒又靠近,它成了人們與這片土地之間無法割裂的一封情書。
它似乎是關于生存、游戲、反抗、接受與告別的集合體,逮住了吸上一口,即刻就會一發入魂,剛好告別炎酷難耐的夏天,還可以帶去單位,當做下午茶甜點。
有人說龍眼雞是那種生前被討厭,死后被祭拜的蟲,是躲在田野背后等待你成長的迷彩風暴,很多事,很多食,等長大了才會懂。
當古代的人類與土地斗智斗勇時,如何把害蟲變成益蟲,就成了一門高深的學問。
雖然第一位親吻龍眼雞的勇士已不可考,但通過后人對它的命名,足以看出這是一部被高溫與椒鹽反復驗證過的生存哲學。
廣東人不解釋這哲學,他們只會把它炸得酥脆,再輕描淡寫地遞上一句:“炸咗未?趁熱啦。”
你聽懂的那一刻,說明你已經不再害怕這世界的繽紛,只是期盼這火候來得再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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