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何如霜,今年三十歲,是一家三甲醫院的耳科主治醫生。
每當夏夜悶熱難耐時,我的右耳就會隱隱作痛,這讓我總會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
那一年我十二歲,住在鄉下爺爺奶奶家過暑假。我們老何家院子大,有棵老槐樹,樹下擺著竹床,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
那天晚上特別熱,連知了都懶得叫喚。我穿著奶奶給我做的碎花小背心,躺在竹床上數星星。
"如霜,別睡著了,夜里涼。"奶奶搖著蒲扇,時不時拍打兩下驅趕蚊子。
"知道啦,我再躺會兒。"我翻了個身,竹床發出吱呀的聲響。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幾個男孩的竊竊私語。
我警覺地坐起身,看見院門口冒出三個腦袋——是住在附近的趙家三兄弟。
趙家在我們村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特別是老大趙強,比我大兩歲,整天帶著兩個弟弟在村里惹是生非。他們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早跑了,家里沒人管。
"喲,何家大小姐又在乘涼呢?"趙強陰陽怪氣地說,他臉上的那道疤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那是去年偷西瓜被看瓜人用樹枝抽的。
我沒理他,轉身想回屋。誰知他們三個闖進院中,攔住了我的去路。
"跑什么呀?我們想找你玩呢——快跟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吧!"老二趙勇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臟兮兮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放開我!"我使勁掙扎,竹床被我踢翻了,發出"砰"的一聲響。
屋里的燈亮了,奶奶的聲音傳來:"如霜,怎么了?"
趙強慌了神,一把捂住我的嘴。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他吃痛松手,卻惱羞成怒,掄起地上的小板凳朝我砸來。
我下意識偏頭躲閃,板凳擦著我的右耳飛過,一陣劇痛讓我眼前發黑。
"你們干什么!"爺爺抄著扁擔沖了出來。
趙家三兄弟見勢不妙,一溜煙跑了,老大趙強臨走還撂下狠話:"敢告狀就弄死你!"
我捂著耳朵,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流下來。
奶奶嚇得直哆嗦:"天老爺啊,出血了!"
那晚,我被連夜送到了縣醫院。診斷結果是右耳鼓膜穿孔,雖然做了手術,但聽力再也無法完全恢復。
從此,我的世界永遠缺失了一部分聲音。
趙家賠了醫藥費,三個小子被他們醉醺醺的父親用皮帶抽了一頓,這事就算過去了。但對我來說,永遠過不去。
每當有人在我右邊說話我必須側頭傾聽時,每當夜深人靜右耳嗡嗡作響時,那種屈辱和憤怒就會涌上心頭。
"如霜,別總想著報仇。"爺爺抽著旱煙對我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你好好讀書,離開這個地方。"
我記住了爺爺的話。從那天起,我把自己埋進了書堆里。
六年后,我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考上了省醫科大學。
又過了五年,我成了一名耳科醫生。
今年春節,堂弟何小川來省城看我。小川比我小五歲,是二叔家的孩子,也是我在老家最親的人。每次他來,都會給我帶奶奶腌的咸菜和村里最新鮮的八卦。
"姐,你猜我遇見誰了?"小川一邊扒拉著我炒的青椒肉絲,一邊神秘兮兮地說。
"誰啊?"我給他盛了碗湯。
"趙家老三,趙明!就是當年那個'小眼鏡',他現在在縣建筑公司上班,聽說混得不錯。"
我的手一抖,湯灑了一點在桌上。趙明,那個當年跟在兩個哥哥后面,幾乎不說話的小男孩。
我只記得他總戴著一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看起來怯生生的,與兩個兇神惡煞的哥哥截然不同。
"提他們干什么。"我擦了擦桌子,語氣冷了下來。
小川察言觀色,趕緊轉移話題:"對了,奶奶讓我問你今年清明回不回去?她腌了你最愛吃的酸筍。"
"看情況吧,最近手術排得很滿。"我含糊地回答。
其實我很少回老家,每次回去,路過趙家那棟破舊的磚房時,胃都會不自覺地絞痛。
小川走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夜深人靜時,我站在陽臺上,右耳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摸著耳后的疤痕,十二年前的場景歷歷在目。我曾發誓要報復,但最終選擇了遠離。
我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但有些傷痕,似乎永遠無法愈合。
三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值班,手機突然響起。
是小川,這個點打電話來,肯定出事了。
"姐!出大事了!"小川的聲音帶著哭腔,"趙明在工地出了事故,鋼管砸到了頭,現在在縣醫院,醫生說耳膜穿孔,可能會聾!他們治不了,要轉院到省城!"
我的心猛地一沉,右手不自覺地摸上自己的右耳。
"姐......縣醫院李醫生說,全省最好的耳科醫生就是你......趙家托我問問,你能不能......"
"不可能!"我幾乎是吼出來的,值班室的護士驚訝地看向我。我走到走廊上,壓低聲音:"小川,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么!"
"姐,我知道......但是趙明不一樣,他后來考上了技校,是村里少數幾個走出去的......而且,他跟我是很好的朋友,他經常幫我......"
"別說了!"我打斷他,"我不會給趙家的人看病,絕不!"
掛斷電話后,我靠在墻上,雙腿發軟。
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戴著破眼鏡的瘦弱男孩,他當時確實沒有參與毆打我,只是站在一旁發抖。但這不足以抵消我的恨意。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我心神不寧,接連出錯。
護士長關切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勉強笑笑說可能太累了。
凌晨三點,我坐在值班室的電腦前,鬼使神差地調出了縣醫院上傳的急診病歷。
趙明,男,25歲,外傷性耳膜穿孔伴聽小骨損傷,右耳。
和我當年的傷幾乎一模一樣。
我的手開始發抖。
作為醫生,我見過太多聽力受損的患者,知道失去一只耳朵的痛苦。他們會不自覺地偏頭傾聽,會在嘈雜環境中迷失方向,會因此失去自信......
天快亮時,我做出了決定。
我撥通了小川的電話:"告訴縣醫院,不要轉院了,我今天請假回去一趟。"
"姐!你真的......"小川的聲音充滿驚喜。
"我是醫生,"我打斷他,"這是我的工作。"
五個小時后,我站在了縣醫院耳鼻喉科門前。
十二年沒回來了,這家醫院翻新過,但消毒水的氣味依然那么熟悉。我的心跳得厲害,手心全是汗。
"何醫生!"一個中年男醫生迎上來,"我是李明,久仰大名!病人已經準備好了,就等您來看一下。"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向病房。推開門的瞬間,我的呼吸幾乎停滯。
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男子,右耳包著紗布,臉色蒼白。
床邊站著兩個男人,一個臉上有疤,一個身材魁梧——趙強和趙勇。
他們看到我,明顯愣住了。
趙強的疤臉抽搐了一下,趙勇則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何......何醫生?"病床上的趙明虛弱地開口,他戴著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充滿驚訝和......羞愧?
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到床邊,拿起病歷和CT片查看。
專業素養讓我迅速進入狀態:"需要立即手術,聽小骨有移位,單純修補鼓膜不夠。"
"如霜姐......"趙勇在一旁欲言又止。
"準備手術室吧,越快越好。"我對李醫生說,然后轉向趙明,"我是何如霜,你的主刀醫生?,F在告訴我,除了耳朵,還有哪里不舒服?"
趙明的嘴唇顫抖著:"何醫生......我......我對不起您......"
"現在我是你的醫生,"我打斷他,聲音冷靜得連我自己都驚訝,"其他事情以后再說。"
手術安排在下午。
我在醫生休息室做準備工作時,門被輕輕敲響。
是趙強和趙勇,他們局促地站在門口,手里捏著一個舊布包。
"何醫生......"趙強的聲音沙啞,"我們......我們知道沒臉見您......但這個......"他遞過布包,"這是手術費......不夠的話我們再湊......"
我沒有接,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趙勇突然跪了下來,這個當年抓住我手腕的壯實漢子,現在哭得像個孩子:"如霜姐......不,何醫生......當年是我們混蛋......我們該死......但老三真的沒動手......他后來還總偷偷往你家院子里扔水果......"
"起來!"我低聲喝道,"這是醫院!"
趙強也跪了下來,那道疤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你是縣城來的姑娘,我們當年其實是很稀罕你——真的想跟你一起玩,哪知你不肯,我們一時急了就干出了那件蠢事,我們真的對不起您——"
我的眼眶突然發熱。
十二年了,我第一次聽到他們道歉。
那個夏夜的恐懼、屈辱、憤怒,在這一刻全部涌上心頭。
"錢交醫院吧——"我最終說道,"我會盡力治好他。"
手術持續了三個小時。
當我在顯微鏡下修復趙明的鼓膜時,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每一針每一線,我都格外用心。
這不僅是一個醫生的職責,更像是對自己的一種救贖。
手術很成功。
當我走出手術室時,趙家兄弟和小川都圍了上來。
"怎么樣何醫生?"趙強急切地問。
"鼓膜修復了,聽小骨也復位了。好好休養,聽力應該能恢復八成以上。"我摘下口罩,疲憊地說。
趙強突然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個頭:"何醫生,你的大恩大德,我們趙家一輩子銘記在心......"
"起來!"我皺眉,"別這樣。"
小川扶起趙強,對我使了個眼色:"姐,你累了吧?先去休息?"
我點點頭,正準備離開,趙明被推了出來。他麻醉還沒完全醒,迷迷糊糊地喊著什么。
我走近一聽,他在說:"如霜姐......當年兩個哥哥對不起你......我后來就偷了張奶奶的桃子給你......可你再也不理我了......"
我僵在原地。
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是的,在我受傷前,那個"小眼鏡"確實經常偷偷往我院子里扔桃子,而我總是害羞地躲開。我甚至......甚至對他沒有一點點好感。
小川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姐,你不知道吧?趙明一直喜歡你。那年出事后,他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個月沒出門。后來他拼命學習,說是要像你爸一樣考上大學......雖然最后只上了技校。"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匆匆離開。醫院后門有棵老槐樹,我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淚水終于決堤。十二年的恨意,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原來我以為的惡霸中,也有一個偷偷喜歡我的男孩;原來我以為的純粹惡意,背后還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一周后,趙明出院了。我回省城前,他特意來送我。
"何醫生,我......"他推了推眼鏡,還是那副靦腆的樣子,"我想辦個聽力康復中心,縣里還沒有......不知道你能不能給點建議?"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突然發現他已經不是那個瘦弱的"小眼鏡"了,而是一個有理想有擔當的青年。
"好啊,"我聽見自己說,"我們可以保持聯系。另外......叫我如霜姐吧。"
回省城的路上,我接到了縣醫院的電話,他們想高薪聘請我當耳科主任。
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決定——我要回家鄉工作。
是的,十二年前那個夏夜,我曾發誓要遠離這個地方。但如今,我終于明白,有些傷痛,只有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真正治愈。而我要做的,不僅是治愈別人的耳朵,更是治愈自己那顆封閉了太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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