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因中風而有些呆滯的父親，看到我走近，眼睛睜大嘴里絮叨，抬手示意又動彈不得，瞬間老淚從眼角滑落，母親忙拿紙巾為他拭去。我竟無語凝噎，接替疲倦的母親，陪床照料父親。在醫院兩個晝夜，聽不到父親往日的呼嚕聲，徒留我躺在折疊椅上輾轉反側。

我幼時寒冬半夜突發高燒，噩夢驚叫。父親頂著刺骨的霜冷，背起我直奔赤腳醫生診室。我家住在公路南側，診室位于斜對面的公路北側，距離不過800米。夜至深處浸染，村莊岑寂空曠，四周荒蕪一人。半昏半醒的我，產生莫名恐懼，禁不住啜泣。父親呼哧喘氣，輕聲安慰我，挪著身軀，一深一淺地吃力前行。父親使勁敲門，扯開嗓子，喊起睡夢里的醫生。我哭著不讓醫生扎針。父親文化不高，口才甚好，愣是令我信服他扎針不疼。他比畫著粗糙大手，先在自己身上練習扎針，一下又一下，直到他拿捏住力道，才小心翼翼地為我扎針，而我絲毫察覺不到疼痛，就像被蚊蟲叮咬一下。從此，我信任尊崇父親的種子在心里萌發。

父親做人心里有譜、做事眼里有活，頭腦靈光、敢想敢干、見多識廣，先在一家國營廠擔任廠長，后搭上改革開放順風車創業，千辛萬苦積攢家底，是上世紀80年代初“萬元戶”，住著別墅，開著進口摩托車和小汽車。坐在摩托車后座的我，眼前是父親厚實壯碩的后背，疾駛的大道以及藍天白云之下的景象，憧憬像父親這般鮮衣怒馬春風得意。他商海沉浮跌宕，終被市場洪流激蕩淪為平凡。但樂觀、豁達、自信的秉性在他身上從未消褪，哪怕是老年遲暮，嘴上仍掛著一句“沒事，我可以的”口頭禪，影響、感染和培塑我的性格定型，以至于多年后我亦辭去工作創業，成己立身、成事立業。父親被人稱呼“大肚老板”，樂善好施，樂于助人。中學時我乘坐私營中巴車從縣城回家，司機與售票員是夫妻，問我在哪下車，我說去山庵村下塘，他們又問我認不認識“大肚老板”，我就說是我父親。夫妻拒收車費，還跟乘客講起父親幫過他們，夸耀父親是大善人。父親說他們夫妻起早貪黑，經營小本生意，告誡我“別把客氣當福氣，莫當方便是隨便”，錯開乘車時間和班次。父母把家里碗碟都刻上我的名字。一來是全村遇有紅白事，各家都會拼湊匯集碗碟，怕搞錯混淆。二是碗碟是吃飯的家伙，是家當的象征，警醒我要勤儉持家、和順齊家。我剛讀軍校一時難以適應，產生嚴重的挫敗感與失落感，提出申請退學。父親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趕到軍校，以自身成敗得失勸導我，又以《漫步人生路》歌詞“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煉，愿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開悟我，幫助我逆襲了人生中最大的蛻變。經過悉心治療照料，年屆七旬的父親康復超過預期。

我屢勸父母隨我來上海定居，而他們甘愿留在故鄉，悠哉地過日子。今天是父親節，此刻父親蘊藏的精神、品質和風格，已悄無聲息地融進我心中，成為我日用而不覺的能量，時刻鞭策自己要向善向上，對得起這份沉沉的父愛。

原標題：《晨讀 | 陳琪：父親的能量》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陳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