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翟氏日知錄”“錢鍾書研究”,選錄自《駝草集》,略有修改。旨在知識分享,如有侵權,敬請聯系小編刪除。
一
最近,浙江文藝出版社寄贈我一本《錢鍾書散文》,這是匯編最全的錢鍾書先生的散文集。錢先生的散文,連同他的小說《圍城》,我在年輕時就愛讀的,但由于專業的緣故,我讀得最多的還是他的幾本學術著作,如《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注》等。不過這本散文集中收了好幾封致友人的書信,卻引起了我難以忘卻的回憶。
我自80年代起就因工作緣故與錢先生常有交往,他先在中華書局出版《管錐編》,后又修訂重印《談藝錄》。《管錐編》第五冊出版時,由于我們中華書局出版發行工作做得不協調,連錢先生自購的二十本書,出版后三個月,才送去十本,其余十本,雖錢先生屢催,一直未有著落。
不得已,他就寫信給我,告知此事,卻出之以極其幽默的語氣:“親故索書如追逋,作者避債未筑臺。曠日持久,推諉詞窮。足亦必當遭此窘境,當能深體下情。”我接到此信,大吃一驚,馬上請有關部門迅速妥善辦理,當時內心的歉疚之情至今難忘。
我對錢先生是心儀已久的,但過去長時期總是不敢去拜訪他,更不敢貿然寫信。直到我的第一部學術專著《唐代詩人叢考》于1980年1月出版后,才偕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沈玉成同窗學友到錢先生家去,把這本書奉送給他。
錢先生過后則又特地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前蒙偕玉成兄枉過,神交二十余年,終獲快晤,亦老來一幸事也。頃奉賜《唐代詩人叢考》,急稍披尋,其精審密察,功力更勝于《江西詩派》之僅以淵博出人頭地者。君于茲事,殆冠時獨步矣。”
信中說“神交二十余年”,則應當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但仍編有《楊萬里范成大研究資料匯編》、《黃庭堅與江西詩派研究資料匯編》。這當給錢先生的印象很深,信中所說的《江西詩派》,即指此而言。由此也可見錢先生對晚輩的提攜與扶掖。
錢先生對我年輕時埋頭讀書、跑圖書館,得以編出這七十余萬字的資料書,是很贊賞的。有一次在他家里,他就說:你的這本《江西詩派研究資料》,我是放在身邊書架上的;我的《談藝錄》,說的都是古人,提到現代人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呂思勉,一個就是你的這本書。當時我聽了臉忽然紅了起來,以為錢先生是故意開玩笑。
后來我的一本《李德裕年譜》于1984年10月在齊魯書社出版,因書名由錢先生題寫,故出書后我立刻給錢先生送去。錢先生當然還是稱贊我,說“足下著作,嚴密縝栗,搜幽洞隱,有口皆碑,年力方強,撰述必且又新日富也”。同時又提到他曾在口頭上說過的話:“拙著428頁借大著增重,又416頁稱呂誠之丈遺著,道及時賢,惟此兩處,亦見予之寡陋矣。”
此處的“拙著”即《談藝錄》,書中的第428頁確實引了我的《黃庭堅與江西詩派研究資料匯編》。接此信,讀此數語,我總有一種愧疚之情。
二
每當我有新出版的書送錢先生,他總是極口贊譽,我心里明白這是前輩勉勵督促之意。但錢先生對學術是執著認真,絕不敷衍了事的。
80年代中期,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計劃編纂《全宋詩》,我曾參與其事。當時大家討論,認為此書主編非錢先生莫屬。于是由我與古文獻所所長孫欽善同志到錢先生家去,力請他主持這一大工程。
錢先生說得很委婉,但很堅定,說他只能自己寫書,絕不出門當主編,更不能掛虛名。當時我們自然很失望,但我心里是真正佩服錢先生這一嚴謹學風和高潔人品的。
后來《全宋詩》前五冊出來,我收到錢先生一封信,可以說是給予嚴厲的批評。當時錢先生身體已不大好,每天服中藥,他說因此而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說“老病廢學”。但他還是仔細翻閱了第一、第二冊,舉了好幾個不該有的錯失。這里不妨摘引其中一小段:
如唐宋人名句,全集可征,而誤讀筆記,過信類書,別嫁主名(如卷三范質“大署去酷吏”一聯乃杜牧《早秋》五律中聯是也);而搜檢之詩句,出處未得其朔(如卷三楊樸《村居感興》引《后村題跋》,然后村明言“放翁跋”,蓋本之《渭南文集》卷二九《跋楊處士村居感興》,又《老學庵筆記》卷十有異文,是也);補入斷句實已見作者全詩中(如卷四六田錫“秋色……”本《浩然齋雜談》,實已見卷四二田氏《桐江詠》,只一字異,是也);補入一人之斷句實已見另一人集中全詩(如卷一○一補丁謂“子美集開詩世界”據《海錄碎事》,實已見卷六五王禹偁《日長簡仲咸》,乃傳誦之王氏名句,是也)。
我在這里不厭其煩地寫錄錢先生的這段文字,是為了讓讀者具體地感受這位大學者對編書做學問的一絲不茍、從嚴求實,更可以見出錢先生的博識專精:他所舉的這幾個例子,并不是專門翻書得來的,而完全憑他的記憶,這在當代學者中可說是鳳毛麟角了。
而在信的最后,他仍以其特有的雅興寫道:“自恨昏眼戒讀書,寒舍又無書可檢,故未能始終厥役,為兄作校對員耳。不足為外人道也。”
有一次,我因讀《管錐編》,發現一些引文上的問題,就不自量力地寫信給錢先生,卻引來錢先生實實在在的自我批評,說:
奉惠函,甚感讀書不茍。適以中寒,后患齒疾,遂稽作報,歉仄歉仄!比因就醫鑿齒易牙,杜門謝事,重尋拙著一、二冊,誤字漏字固置之,援據疏訛,賞析淺率,已見數十事,愧汗無已。即就《太平廣記》卷論之,如660頁誤以《瀛奎律髓》卷四七作《朱子語類》卷一四○;744頁《唐語林》補遺作“王縉”,雖或作臆改,而劉克莊尚可以自解。此類尚望精博如先生者隨時指正,萬一重版,得以糾正,不敢掠美也。
讀者可以看出,錢先生對他人所編的《全宋詩》之誤從實指出,而對于他自己的著作更苛刻要求。這種風度真能使人廉立。
三
但錢先生一直是幽默處世的。就在這同一封信中,就我提到的一處有關唐人常建詩事,提出不同意見,認為我不懂當時的人情世故,于是風趣地說:“先生為人篤實,為學樸至,故不知世之詩人文人虛誕誣妄,先天生性,后天結習,自古已然,至今未改。”
于是隨手舉了兩例,一是有位魯迅研究專家,“未嘗得見魯迅一面,僅通函敬慕而已,今則著文自記曾登魯門拜訪,同去者某某(其人流亡臺灣,十年前逝世)”。
另一例為:“弟今春在紐約,得見某女士詩詞集印本,有自跋,割裂弟三十五年前題畫詩中兩句,謂為贈彼之作,他年必有書呆子據此而如陳寅恪之考《會真記》者!”
后又云:“上月三聯書店遣范用同志相訪,要弟寫《回憶錄》,弟敬謝不敏;正因弟雖粗解把筆,而無詩人文人自欺欺人之本領,不宜寫自傳。一笑。”
有一次錢先生寫了他的舊作兩詩寄我,還特地附了一封信,說香港一些報紙刊登他的詩,“事先既不征詢,事后亦不送閱,大有李鐵牛背人吃肉之風”。又提及一些人拿了他的詩,自以為與著者相識,仿作如詩,投寄報刊,因云:“弟向謂自傳不可信,回憶錄亦不可信,今切身經受,愈覺吾言非要,身外是非誰管得,隔洋聽唱錢鍾書耳。”
讀者可以看出,我所介紹的錢先生的這幾封信,真可謂堪與顧炎武《日知錄》、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比美,又能與《世說新語》、《東坡志林》同調,實乃當世之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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