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著名教授文人,大多出身江南,北方極少,西北更其少,吳宓似乎是個例外。
吳宓(1894-1979),原名陀曼,字雨僧,生于陜西省涇陽縣安吳堡望族,不過,在他幼年的時候,家道中落,“田產無多,而商業接連倒閉”,被迫遷居上海一段時間,后回遷。家族親人中多與進步的革命黨有聯系,所以,他少年時便有接近進步書刊的機會,思想傾向進步得較早。
吳宓少年有才子之名,能詩善文,1910年從陜西省三原縣宏道學堂畢業,考入清華學校,曾任《清華周刊》總編,留學英美多年,精通英、法、德語,醉心于西方文學,最早提出“比較文學”概念,能在中文、歷史、外語三個門類縱橫馳騁,在東南大學、東北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西南聯大和西南師范學院終身從教,門下出了錢鐘書、季羨林、賀麟、曹禺、胡喬木、喬冠華等現當代學界、政界名人,錢穆先生稱他是堅守“中國傳統通人通儒之學”的會通型教授。
現代學界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不少漂洋過海喝過多年洋墨水的留學生回國后頭腦依然出奇地頑固,抱著傳統文化尤其是文言文的大腿不放,拼命反對白話文,至死不改,跟現代學子上課卻滿口臟話,痛罵現代科學文化,罵陳獨秀、胡適的新文化運動為“取西洋之瘡痂狗糞,以進于中國之人”,“安得利劍,斬此妖魔”。真不知這些留學生多年在海外學得了什么東西。吳宓就是這樣的一副留學面孔卻滿口之乎者也的時代怪物,很像他長脖子細細長長硬挺挺的長相。
在和守舊勢力“筆仗”中,魯迅批判最下血勁兒的是“學衡派”,吳宓是“學衡派”主將。林紓不懂英語卻用文言文翻譯了大批西方名著,吳宓懂三種外語卻舍不了用文言文寫作。吳宓這一怪,在現代學界有代表性。
1921年,留學生吳宓跟一個素不相識的通過別人介紹的浙江傳統女子陳心一閃婚,這女子“辛勤安恬”“謙卑恭順”,七年間他們生了三個女兒。1928年,他開始堅定地移情別戀前老友的女朋友毛彥文。毛彥文是一位典型的知識型兼交際型的現代女性,嚴詞拒絕了吳宓的求愛。吳宓置兩位女性的堅決反對于不顧,離了婚,開始了他八年苦苦追求毛彥文的愛情長途之旅。吳宓通過通信、詩歌、日記等方式,狂轟爛炸,甚至公開發表他“吳打油”式的情詩。其間他還同多個美國、英國、德國女子陷入熱戀,筆記、情詩還拿出來給毛彥文“分享”。可是,當1931年,毛彥文在吳宓的一封封發熱燙手的信函催促之下,邀他到歐洲與之結婚的時候,吳宓又心灰意冷,推遲婚期。1935年,毛彥文和民國前總理熊希齡閃婚,吳宓像一個超級“怨男”,寫了一批“怨閨詩”之后,進入長久的愛情無花期,直到60歲。
吳宓為中國的現代高等教育中所謂“國學教育”是有開創性貢獻的,在國內高等教育界聲譽很高。蔣介石撤退臺灣的時候,擬定了一個名為“保存國粹”的“學人搶救計劃”,吳宓在列。
抗戰結束后,吳宓在西南師范學院任古典文學教授。蔣介石要把他從重慶“搶救”走。1949年11月23日,國民黨情報人員手持國民政府臺灣教育部長杭立武、臺大校長傅斯年聯名邀請信,邀請他到臺灣大學任教。吳宓以“南方水土不服”為由,婉言謝絕。來人說,您是清華老教授,清華要遷臺了,凡我清華學子決不能忍心丟下你。這張機票是經國先生從閻錫山長官那里特批的。多少達官貴人都一票難求啊!今天,您生氣打我們,我們背也要把您背上飛機!來人連拖帶拽把吳宓塞進汽車,直拉到重慶賓館住下來,等待第二天起飛。
吳宓一直等待時機想逃出掌控,兩個特務看得嚴密,他得不到脫身的機會。夜深人靜,吳宓偷眼看一下兩個特務,卻見兩個特務眼睜睜地盯著他。他借口尿急,去了廁所;到廁所后,又借口大便,慢慢地蹲著熬時間。正是隆冬,他趁兩個特務瑟縮著回屋取棉衣的時機,快步逃下樓梯,躲進樓梯間。兩個特務順著腳步聲撒腿追趕到街上去了,吳宓悄悄地順著街巷像一陣夜風跑出城外。
一個憔悴、蒼老、寒磣的小老頭沒帶證件,住不進旅館,急中生智的吳宓寫了個紙條,許諾豐厚的報酬,差人送到重慶美豐銀行董事長康心之處。康心之馬上派車把老朋友藏了起來。沒幾天,重慶解放,吳宓惶然魂歸回到北碚,當他的教授去了。
奇人奇事,吳宓拜會了鄧小平。
時在1951年夏,外語系地主出身的女生在土改時被人階級批斗擴大化,脫了褲子打腫了屁股。吳宓聽后義憤填膺,第二天,老頭兒到市區找中共中央西南局反映情況。
“我是吳宓教授,要求見鄧小平書記。”
吳宓執意要見鄧小平,負責接待的領導推阻不過,只好給鄧小平打電話。他等到下午五點多,見到了鄧小平。他把情況介紹以后,特別叮囑說:“斗爭會的偏差過大,既違反共產黨的一貫政策,又傷風化。”鄧小平聽完后,懇切地說:“我早知道吳宓的大名,你的意見很正確。歡迎你愛護我們黨,給我們反映情況。以后有什么重要情況,我們派人和你聯系。”
吳宓回到學校異常興奮:“此行不但為女生討回了公道,還與鄧小平相了面。實不相瞞,此人有管仲、周公之賢,目睹其相,實乃濟世之才。三十年后,當有斗轉星移之功。”
吳宓最痛心的事情是紅衛兵抄走了他的畢業證書、詩稿和圖書。
他本來是一個能將優秀圖書與學生共享的人,曾將自己珍愛的三千多多冊圖書無償捐獻給學校圖書館。但是“文革”抄家,令他目瞪口呆。
1966年,吳宓73歲,因思想跟不上“革命形勢”,很長時間沒安排他上課。9月2日,紅衛兵開始“橫掃牛鬼蛇神”,抄了他的家,共抄去《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全套《吳宓詩集》26部還有五十五年的日記、畢業證書等。吳宓說:“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靈魂,都已消滅了;現在只留著一具破機器一樣的身體在世上忍受著寒冷與勞苦,接受著譴責與懲罰,過一日算一日,白吃人民的飯食。”
天不死吳宓。1967年5月的一天,吳宓在勞動中發現自己被查抄的書籍什物全部放在教師閱覽室的櫥柜里和散放在地面上,不勝傷感,悲憤。再次去勞動的時候竟產生一個念頭:偷回去。
西南師院形勢越來越混亂,兩派真槍實彈地武斗,已經無暇顧及這些“牛鬼蛇神”了。這些“壞蛋們”被組織去學習,吳宓見教師閱覽室門開著,便趁機進去取回1914甲寅上半年日記一冊,成功帶回家。此后,他又陸陸續續偷回自己畢業證書、詩集一部分、日記、西洋名畫等,這些“竊書不算偷”的活動一一記錄在日記中。
老教授把這些“毒品”取回去,不知意欲何用。
一天,吳宓在街上散步,一青年致以問候:“吳老師,走走啊?”吳宓瞪大吃驚的眼睛問:“你在叫我“吳老師”?”吳宓立刻熱淚盈眶,馬上從內衣口袋里摸出一張十元鈔票送給對方,喃喃地說:“小伙子,盡管收下。已經很多年沒人叫我吳老師了。”
實際上,吳宓處境維艱,錢物被詐騙殆盡,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在一次拉去批斗的途中被推倒摔斷了腿,眼睛也幾近失明。1976年,終因生活不能料理,隨時處在生命的懸崖邊緣。一次生病,多日沒人接近,吳宓艱難地呼喊著:“給我水喝!我要吃飯!我是吳宓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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