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辭》
我登樓時,月正懸于重檐的鉤角。清光自天心潑灑,浸透石階如霜降。欄外江水幽暗,脈脈東流,無聲卷走幾代行人的離歌。我的衣袖沾了夜露,微涼沁入肌膚,恍然此身非我,已化作一縷游絲,浮沉于千年不息的蒼茫。這樓臺是光陰的渡口,多少眺望者在此沉入亙古的藍。
行過山徑,青峰自云霧中顯影。苔痕爬上石階,芒鞋踏碎空谷的岑寂。驀然駐足,見層巒疊嶂隱入天際浮云,竟如一卷水墨在眼前徐徐鋪展。遠去的不是山,是人間行路者永恒的蒼茫背景。我俯身拾起一片落葉,脈絡(luò)間蜿蜒著大地的掌紋,頓覺此身渺小如芥子,卻承托起萬古青山的無言。
渡口舟橫,櫓聲搖碎一河星子。煙水蒼茫處,數(shù)點寒鴉掠過,翅尖劃開暮靄,轉(zhuǎn)瞬沒入邈遠。濁浪拍打空舷,如同光陰在耳畔低語:啟程即是歸途,行囊裝滿的,不過是風(fēng)露與萍蹤。我解纜的手遲疑片刻,暗潮已悄然托起孤舟,載我漂向云深不知處——那水天相接的迷蒙,原是靈魂永恒的故鄉(xiāng)。
誤入藕花深處,蘭舟輕分碧浪。接天蓮葉如翠帷垂落,粉荷擎著晨露,恰似未干的淚痕。忽然風(fēng)起,亂紅紛飛如雨,一瓣落于我掌心,瞬息便萎謝了。原來灼灼芳華,終將沉入幽暗水底。可那暗香如縷,竟隨呼吸沁入肺腑——生命凋零處,魂魄方顯其清越。粉瓣碎裂成舟,載我駛向更深的嫣紅。
夜雨忽至,疏響敲打空庭。我獨坐小窗下,聽梧桐承接著天穹的淚滴。一聲,又一聲,清泠泠跌碎在石階,濺起細微的回響。這斷續(xù)的足音,原是光陰踟躕的印痕,在岑寂里刻下無字的年輪。燭影搖曳,我凝視案頭半卷殘詞,墨痕洇染處,仿佛千年前那個聽雨人,正與我隔世相望——我們共享同一片潮濕的岑寂。
寒江如練,暮色里鋪展無垠的綢。我獨立危崖,見斷鴻一點,奮力刺破低垂的云幕。那凄厲的哀鳴刺穿長風(fēng),終被浩渺煙波吞沒。天地驟然陷入寂靜,唯余波濤拍岸的節(jié)律,應(yīng)和著我血脈深處的潮汐。原來最深的漂泊,不在江湖之遠,而在靈魂難以棲居的此身。江聲浩蕩,竟是我血脈的回響。
風(fēng)卷起滿地殘香,春事已凋零殆盡。我徘徊小園香徑,足下細碎聲響,是落英最后的私語。新月如鉤,悄然釣起柳梢的薄霧。我與自己的影子對望,共享這無邊清夜。閑愁澄澈如月光,悄然浸潤心底每個角落——原來最深的眷戀,恰在繁華謝幕后彌散,如塵香沁入呼吸。
燭火將盡時,我掩上泛黃的詞卷。窗外,千嶂隱入墨色,一彎冷月斜掛檐角。那些煙柳畫橋、孤城落日、雨滴空階的舊影,竟次第浮現(xiàn)于搖曳的燈暈里。原來我并非讀詞之人,而是詞中某片未干的墨痕,某縷未散的煙霞,在時光長河的某一彎回漩處,與千年前的自己悄然重逢。
創(chuàng)作手記:以步履丈量詞境,讓煙柳、斷鴻、冷月逐一穿透肌膚,融為血脈深處的潮汐。
哲思微光:駐足詞中剎那,便觸到了永恒——那江聲原是遠古的回響,此身不過承托星月的微塵,在浩瀚里映照自身渺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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