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鎮的那個三岔路口,我常常經過。青石板的路面被無數鞋底和車輪磨得光滑,尤其在雨季,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像一面破碎的鏡子。路的三個方向,分別通往小鎮深處、蜿蜒而上的山路,以及那條通往外面更廣闊世界的省道。每次站在那兒,腳下踩著微微下陷的石板縫隙,看著車來人往,總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后來,我去了川西,在新都橋也遇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高原的陽光猛烈,風帶著草甸的清冽氣息,遠處的雪山在云層間若隱若現。那里的路是土路,揚起細細的塵埃,同樣分出三個方向:一條深入藏寨,一條通向更遠的牧場,一條則連接著返回低地的公路。站在那兒,四周是遼闊的天地,心卻被一種與梅雨鎮路口相似的、沉甸甸的東西攫住了。
那種感覺難以言喻,并非具體的悲傷或喜悅,而是一種更深的、關于選擇的恍惚和宿命感。后來我明白了,這種似曾相識,并非源于路口的物理形態——它們一個在濕漉的西南小鎮,一個在干燥的高原,一個石板光滑,一個塵土飛揚——而是源于它們所象征的東西。每一個岔路,都像人生某個節點的具象化,它逼迫你停下,環顧,然后必須邁開腳步,選定一個方向。而那個方向所帶來的后續,是悲是喜,是釋然還是沉重,往往就在你轉身的剎那,已經悄然埋下了伏筆。
這悲喜的滋味,很大程度上,竟取決于你面朝的方向。若是你正朝著北邊,準備踏上那條向北的路,無論這旅途是長是短,目的地是清晰還是模糊,那一刻的心情,總會不由自主地輕盈起來。仿佛身體里某種被長久壓抑的東西,驟然獲得了釋放的許可。這種感覺,有點像一個在昏暗房間里待得太久的人,猛地推開窗戶,涌進來的不僅僅是新鮮空氣,還有外面世界嘈雜而充滿活力的聲響和光影。
它不一定意味著永久的逃離或徹底的解脫,哪怕只是短暫的離開,哪怕前方也并非坦途,但僅僅是“離開”這個動作本身,就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的快意。就像蓄積已久的洪水,終于沖開了閘門,它挾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無可阻擋的氣勢奔涌而出,將路上的一切猶豫、遲疑都沖刷得七零八落。那一刻,腳下的路似乎都變得富有彈性,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可能上,帶著冒險的微醺。風是自由的,呼吸是順暢的,連背包的重量都似乎減輕了幾分。北,象征著一種出走,一種對熟悉邊界的突破,一種對“別處”的向往和追尋。它承諾著變化,承諾著可能性,哪怕這承諾最終可能落空,但在啟程的那一刻,它的光輝足以照亮整個心扉。
然而,若是你正面向南方,準備踏上那條歸途,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仿佛自由這只剛剛舒展開翅膀的鳥兒,立刻感受到了無形牢籠的陰影。那扇被推開透氣的窗戶,又到了該關上的時候。并非說歸途沒有溫暖或安寧,家終究是港灣。只是,歸途往往意味著責任的重新確認,意味著那些被暫時擱置的現實問題——柴米油鹽、人情世故、工作的壓力、生活的瑣碎——重新浮出水面,等待著你去處理、去承擔。
那種剛剛在北方路上感受到的、無拘無束的奔放氣勢,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卻堅定地收攏、壓縮,不得不重新鉆回那個它曾短暫逃離的、名為“現實”或“日常”的囚籠。那個在路上仿佛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半仙般的自己,此刻不得不重新腳踏實地,變回那個需要為五斗米折腰、需要面對一地雞毛的凡人。南,象征著回歸,象征著安定,也象征著某種意義上的約束和責任的回歸。它收束了狂放的心緒,把飄在云端的神思拽回地面。歸家的路或許溫馨,但腳步總比離家時沉重一分,仿佛鞋底粘上了故鄉的泥土,也粘上了卸不下的擔子。
于是,站在這個小小的三岔口,僅僅是“北”與“南”這兩個方向的選擇,僅僅是“進”與“退”這樣看似簡單的二元取舍,就足以讓人陷入一種微妙的困境。我常常踟躕,望著北邊蜿蜒而去的路,想象著山那邊的風景,心潮澎湃;再轉頭看看南邊那條通往熟悉街巷的路,想到溫暖的爐火和等待的人,又感到一種沉甸甸的牽絆。向前一步是未知的廣闊,卻也伴隨著漂泊的孤獨;退后一步是安穩的依托,卻也意味著重復的循環。僅僅是這“進”與“退”之間,我就常常感到一種力不從心的拉扯,難以真正地灑脫自如,仿佛身體里有兩個聲音在激烈地爭吵,一個鼓動著冒險的勇氣,一個呼喚著安穩的理智。
可是,人世間擺在我們面前的道路,其復雜程度,又豈止是簡單的“進”與“退”所能概括的呢?古人早就看透了這一點。《列子》里說:“大道以多歧亡羊。” 想想那個牧羊人,在無數岔路前尋找丟失的羊,每一條歧路都可能通向一個錯誤的方向,耗費心力,最終可能徒勞無功。這就像我們的人生,岔路何其多!求學、求職、擇業、婚戀、定居、交友……每一個路口都像一個迷宮,選項紛繁復雜,誘惑與陷阱并存。我們常常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太多,眼花繚亂,反而迷失了方向,丟失了最初的目標——那只“羊”。我們奔波于一條又一條岔路,嘗試一種又一種可能,精力耗盡,歲月蹉跎,卻可能離真正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
更有甚者,《列子》里還提到“學者以多方喪生”。這更觸目驚心。它講的是學習游泳的故事,說那些想學游泳的人,如果到處拜師,學的方法太多太雜,反而容易淹死。這道理放在今天依然深刻。我們渴望成功,渴望掌握更多技能,于是拼命地學習各種知識、技能,參加各種培訓,追求所謂的“斜杠人生”。我們同時涉獵多個領域,試圖成為通才。然而,人的精力終究有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淺嘗輒止,看似涉獵廣泛,實則樣樣稀松。缺乏深耕和專注,最終可能導致在任何一個領域都無法真正立足,無法形成核心競爭力。就像學游泳,如果同時聽信多種不同甚至相悖的方法,在水中必然手足無措,反而更容易沉溺。這種“多方”帶來的不是強大,而是精力的耗散和生命的虛擲。這比“多歧亡羊”更可怕,因為它直接指向了生命的消耗。
再看看古之儒者追求的“三術”——仁、義、禮。它們本應是相輔相成的美德,但在復雜的社會實踐中,在具體的人和事面前,它們常常顯得那么難以調和。講仁愛,有時會違背原則;堅守原則,有時又顯得不近人情;拘泥于繁文縟節,又可能背離了仁愛的初衷。三者并行不悖,達到圓融無礙的境界,何其艱難!儒者自身也在這些看似同源實則常常背道而馳的價值張力中掙扎求索。這又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歧路”,關乎價值判斷和內心準則的沖突。
面對如此紛繁復雜的道路,如此難以調和的準則,那所謂“道心”的根本究竟是什么?那個能讓我們在紛擾中保持清醒,在歧路前做出明智抉擇,在多方學習中不迷失自我的核心支點,到底是什么?誰能真正說得清楚,講得明白?是內心的直覺嗎?可直覺常常被欲望蒙蔽。是外在的規則嗎?規則又常常僵化刻板。是圣賢的教誨嗎?不同的圣賢又常有不同的主張。這似乎成了一個永恒的謎題,困擾著每一個在人生路上跋涉的行者。
但是,這樣的迷茫,這樣因選擇困境而產生的焦慮,甚至因迷失而產生的絕望,幾乎是每個人都無法繞開的人生階段。我們總會在某個路口,某個時刻,感到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從,仿佛被濃霧籠罩,找不到出口。這種迷茫帶來的無力感和絕望感,沉重得足以壓垮人。然而,古代的智者楊朱(楊子)似乎看穿了這迷霧的本質。他提出了一種看似消極實則深刻的洞見:放棄那些無意義的得失計較。
這“無意義的得失”是什么?是過分執著于每一次選擇的絕對正確與否,是過分擔憂選擇后可能失去的微小利益或面子,是過分在意他人的眼光和評價,是斤斤計較于付出與回報的即時對等,是沉溺于對已逝機會的懊悔或對未得之物的貪婪。這些得失,像無數細小的藤蔓,纏繞住我們的手腳和心靈,讓我們在每一個路口都步履維艱,瞻前顧后。楊朱的“放棄”,并非鼓勵徹底的消極避世或不負責任,而是倡導一種精神的超脫,一種對自我執著和外在評價的松綁。當我們不再被這些瑣碎、表面的“得失”所綁架,不再讓它們成為衡量選擇成敗的唯一標準時,內心反而會澄明起來。
就像昨天和朋友聊天時提到的那樣,人生在某些低谷階段,那些能夠真正開啟智慧、進行深刻內省的人,才有可能在絕望的深淵里,看到一絲微光,找到一條生路。這絲希望,往往并非來自外在環境的突然好轉,而是源于內心的轉變——放下了那些無謂的負擔,看清了真正重要的東西。放下了對“完美選擇”的苛求,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到腳下可行的路;放下了對“失去”的恐懼,反而能更勇敢地去爭取“得到”;放下了對他人認可的過度渴求,反而能更堅定地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放棄無意義的得失,是為了找回那個被重重包裹、被各種得失標準扭曲了的本真自我。那個自我,或許不夠完美,不夠強大,但它是真實的,是自由的。
這,似乎就是我在經歷種種困惑后,隱約觸摸到的所謂“新生”。它不是一種外在的、翻天覆地的改變,而是一種內在的、深刻的蛻變。是在經歷過內心的掙扎、選擇的痛苦、甚至是絕望的淬煉之后,在心靈深處逐漸構建起來的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借用老子的話來形容,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它像一個穩固的核心,一個微縮的宇宙。
“獨立而不改”,意味著這個內在的小宇宙擁有自己的運行法則和核心價值,它不再輕易被外界的喧囂、誘惑或打擊所動搖、所改變。它建立了某種內在的定力,知道什么對自己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可以舍棄的浮云。無論外界是贊譽還是詆毀,是順境還是逆境,這個核心的“我”依然存在,依然堅守著某種自洽的信念。
“周行而不殆”,則意味著這個內在的小宇宙并非僵化死寂的。它生生不息,在循環往復中不斷運行、反思、調整。它能夠容納新的經歷、新的認知,能夠從錯誤中學習,在變化中適應。它像一顆行星,有自己的軌道,穩定運行,同時又在更大的宇宙(外在世界)中不斷運動、探索。這個內在的“周行”,保證了精神生命的活力和韌性,使它不會因一次打擊或一次迷茫而徹底停滯或崩潰。
這種“新生”,是在苦難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正是那些站在三岔路口的彷徨,那些面對多歧亡羊的焦慮,那些在多方學習中感到的力不從心,那些在價值沖突中的煎熬,才迫使我們去內省,去剝離,去追問,最終在心靈深處構筑起這樣一個相對穩固、自足的精神家園。它提供了一種內在的支撐,讓我們在面對未來更多的岔路時,能夠多一份從容,少一份慌亂;多一份基于內在價值的判斷,少一份被外界裹挾的盲從。
然而,道理雖然似乎想通了,境界也似乎有所領悟,但要說到真正放下人間的得失,做到像古之隱士或高僧那般超然物外,心如止水,我知道自己還差得太遠太遠。我依然會被眼前利益的誘惑所吸引,會被失去的恐懼所困擾,會被別人的評價所影響。看到別人升職加薪,心中難免泛起一絲波瀾;付出努力卻未見回報,失落感也會悄然襲來;面對不公或委屈,憤怒的情緒依然會升騰。這些“人間的得失”,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緊緊包裹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
放棄它們,談何容易?這需要的不是一時的頓悟,而是漫長的、艱苦的修煉。這種修煉,可能貫穿一生。它需要在每一次情緒波動時,提醒自己抽離出來,審視那些得失的虛幻性;它需要在每一次面臨選擇時,努力拋開患得患失的算計,去傾聽內心更深處的聲音;它需要在每一次失落或得意時,保持一份清醒,知道這些都不過是過眼云煙。這修煉,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它考驗著我們的覺知、勇氣和持久的耐心。
所以,當我再次站在梅雨鎮或者新都橋那樣的三岔路口,看著眼前延伸向不同遠方的道路,心中的感受或許比以前復雜了一些。那種簡單的悲喜二分法依然存在,向北的沖動和向南的牽絆依舊交織。但在這之上,似乎又多了一層更深的觀察和體會。我依然會猶豫,會權衡,甚至可能依然會選錯路。
但我開始學著不那么執著于這次選擇帶來的即時“得失”了。我開始嘗試去相信,無論選擇哪條路,只要那個內在的、經過淬煉的小宇宙——“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那點微光——還在運轉著,還在指引著,那么,迷路或許也是認識新風景的方式,暫時的困頓也可能是積蓄力量的蟄伏。得失依然會來,但它們不再能輕易撼動那個根基。
我知道,修煉遠未完成,前方的路依舊漫長,岔口依舊無數。但帶著這點在迷茫與絕望中掙扎出的、關于“放下”與“回歸自我”的微弱領悟,或許,腳步能比從前稍稍踏實一點,呼吸也能在喧囂的路口,找到一絲屬于自己的平靜節奏。這大概就是此刻的我,所能達到的,關于三岔路口的全部理解了。剩下的,需要在一步步行走去體會,在一次次選擇中去驗證,在漫長的時間中去打磨那顆試圖放下的心。
2025.6.15 20:07 整理于大理觀復小院
冷月的詩和遠方
身邊的朋友總是和我說,真的好羨慕你們這樣的人。能夠自由自在的享受生活,去經歷、去冒險。
可我也總說自由的美好,我還沒感受到。為了詩和遠方,我放棄了生活,去追尋,去尋找。常常緊衣縮食,遭遇失溫,落石,獨行是家常便飯。
但那里有純潔的朝露,那里有已逝的熱土。我總是兩手空空,因為我觸摸過所有。折桂而來,迷情而往。這是獨行者的悲哀和幸福。
經得起這孤獨的詩,耐得住這悠長的路,拋的下世俗與紅塵苦樂,才到得了屬于你自己的詩和遠方。
▌冷月的哲學之詩▌
這世界的和弦流淌
一曲曲平凡與高尚
一幕幕生存與死亡
大魚飛揚 在天地的光芒中
麥浪聲響 于自由的守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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