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oger Ebert

譯者：Issac

校對：易二三

來源：rogerebert.com

我在校園電影社團、保留劇目劇場里都看過讓·雷諾阿的《游戲規則》，也看過光盤版的，我甚至還在電影課上教過這部影片，但我現在意識到，我其實從沒好好看過它。

《游戲規則》

這部富于魅力卻難以捉摸的電影似乎總是在偉大電影排行榜上占據僅次于《公民凱恩》的前列，它簡單也復雜，坦誠也激憤，無辜也危險，因而你不能只是看過，還要理解它。

但多年來，你甚至無法好好地看這部電影。 它在首次上映后就被損毀，之后修復的版本比原版時長更長，但拋開這些幕后故事，我們還是要承認，這部電影總給人陰沉昏暗之感——即使是標準收藏的鐳射光碟也是如此。

用于電視放映的版本或16毫米拷貝版甚至還要糟糕。 現在有了全新的標準收藏DVD版，其畫質的清晰度使之在諸多版本中脫穎而出，著名的深焦攝影使我們能清晰看到背景中的人物都在做什么。 和標準收藏修復的《天堂的孩子》一樣，這一版的《游戲規則》可謂重獲新生的杰作。

《游戲規則》

這部電影表面看來就是一個鄉村家庭鬧劇，妻子和丈夫、愛侶和情人、主人和仆從，他們躡手躡腳穿過走廊，溜進別人的臥房，卻假裝自己是這個秩序井然的社會中的正人君子。

羅伯特·奧特曼曾說，「我從《游戲規則》中學會了游戲的規則，」從他的《高斯福莊園》看來，他確實是領會到位了——本質仍是謀殺。

不過在雷諾阿的電影中，還有危險但重要的深意隱藏于表面之下，這需要結合電影拍攝與1939年的上映背景來看。 顯然，當時戰爭在歐洲一觸即發。 法國的人民陣線成員（雷諾阿也是一員）與納粹支持者之間爆發了沖突。 雷諾阿將法國統治階層表現為只顧偷情的蠢蛋，而工人階級也亦步亦趨，只不過資源更有限罷了。

《游戲規則》

電影的開場人物是一名偉大的民族英雄——飛行員安德烈·朱利，他完成了獨自飛越大西洋的壯舉（距林德伯格的首次飛越不過10年），接著卻因為他愛的女人沒有去機場接他而在電臺上口出怨言。

更糟糕的是，電影中真正試圖遵守規則的人只有一名猶太貴族、一位被妻子背叛的獵場看守員和這位制造尷尬局面的飛行員。

在戰爭前夕，這樣的電影并不能討法國觀眾歡心。 電影開始前，體型豐滿、幽默風趣的雷諾阿作了一段介紹，他看上去就像他的父親奧古斯特筆下的小天使，只不過更老一點。 他回憶道，有個人在首映現場點燃了報紙，想把電影院燒了。 觀眾們噓聲不斷，批評毫不留情，整個電影就是場災難，之后更是被占領法國的納粹封禁了。 法國人喜歡開玩笑，但不喜歡被取笑。 「我們在火山上跳舞，」雷諾阿這么說。

《游戲規則》

機場的序幕和巴黎的優雅場景之后，大部分故事都發生在考里涅莊園，也就是羅伯特（馬塞爾·達里奧 飾）和妻子克里斯汀（諾拉·格雷戈爾 飾）的鄉下房產。 來到莊園的客人包括羅伯特的情婦熱納維埃芙（米拉·帕雷利 飾）和深愛克里斯汀的飛行員（羅蘭·圖坦 飾）。

在這一周里，羅伯特和獵場看守人舒馬赫（加斯東·莫多 飾）抓住了一個叫馬爾索（朱利安·卡萊特 飾）的偷獵者，馬爾索很快就和舒馬赫的妻子、克里斯汀熱情的女傭莉瑟特（波萊特·杜博斯特 飾）打得火熱。

另一個貫穿始終的客人是行事荒謬的奧克塔夫，由雷諾阿本人飾演，他將自己塑造成小丑般的人物，以掩蓋內心的不安。 還有其他人物——退休將軍、社交名流、鄰居，以及仆從。

《游戲規則》

在標準收藏的光盤中，有一段雷諾阿和達里奧（你也許記得他在《卡薩布蘭卡》中飾演的荷官）之間的有趣對話，多年后攝于那座莊園的臺階上。 他們在一起探討這個故事是否有一個核心，或一個主角。

雷諾阿認為兩者都沒有。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世界，而非一個情節。 他遵從自己的本性，完全沉浸于素材之中，隨著拍攝進程即興發揮，相信直覺。 但他會承認有這樣一處結構上的呼應： 結尾的謀殺早在電影中間的一組著名鏡頭中埋下伏筆，也就是客人們用獵槍連續射擊，獵殺了無數鳥類和兔子的那個場景。

《游戲規則》

其中一只兔子的死亡使觀眾尤為印象深刻； 它斷氣前把爪子握起，抵在胸口上。

至于電影的核心，可能也能在這個打獵的場景中找到。 當時克里斯汀正用雙筒望遠鏡觀察一只松鼠，她把望遠鏡放低，卻意外看到丈夫羅伯特正在親吻情人熱納維埃芙。

他曾對妻子承諾，他的婚外情已經結束了。 某種程度上的確是結束了； 而當我們看到他們時，他們似乎是在策劃一次不留把柄的通奸。 這導致曾經相信真愛的克里斯汀開始轉變她對飛行員的態度。

《游戲規則》

很快，和莉塞特摟摟抱抱的馬爾索被舒馬赫發現并追趕至走廊。 這時，樓上和樓下的情事意外發生交錯，導致了最后悲劇的發生（因身份錯認而造成的一場名副其實的鬧劇）。

《公民凱恩》中大量運用了深焦攝影——利用光線和鏡頭，讓觀眾同時觀察到縱深空間的前景和背景。 《游戲規則》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這可能也成為了威爾斯的靈感來源。

雷諾阿讓人物們在前景、中景和背景中來來往往，有時消失在遠方，又出現在特寫中。 注意看的話，會發現所有的演員一直都在表演，次要情節在背景中悄無聲息地推進，而重要情節則離攝影機更近。

《游戲規則》

電影在著名的屋內聚會場景中達到高潮，其中包括為娛樂客人和鄰居而上演的一出業余表演。 這組鏡頭可以反復觀看，以欣賞雷諾阿是以怎樣從容的姿態將鏡頭從觀眾轉移到舞臺上，再從后臺到房間、走廊，以及屋子的其他地方，毫不費力地同時推進多個情節，前景的表演進行到某一刻時，背景的一扇門打開了，借此我們可以看到另一組關系的最新發展。

「斯坦尼康還要過幾年才出現，」導演維姆·文德斯說，「你會訝異于他竟能把攝影機用得如此舉重若輕。 」

有趣的是，電影中鮮少表現真正的性欲。 看守員舒馬赫很想履行婚內義務，但莉塞特無法忍受他的觸碰，更愿意讓他留在鄉下，而她自己則作為克里斯汀的女傭生活在城里。

飛行員對克里斯汀的愛全然是感情上的。 偷獵者馬爾索更愿意追逐莉塞特而非得到她。 羅伯特和情婦熱納維埃芙更享受私下會面的感覺，更不是會面中會做的事。

這的確是個游戲，你可以找情人，但要尊重配偶，也不能犯把私情當真的錯誤。 獵場看守人和飛行員的命運發生了交疊，因為他們都是幻想的受害人——他們錯誤地認為自己很真誠。

我提到，有三個按規則行事的人物，他們是其中兩個，但可惜的是，他們和其他人玩的不是同一個游戲。 羅伯特（達里奧 飾）是最了解這個游戲和這個世界的人，可能是因為他是猶太人，游離在游戲之外。

他熱衷于發條機械和樂器，在一個場景里，他展示了新進獲獎的一個作品——一個精致的汽笛風琴，當風琴演奏時，機械小人們敲響鼓樂，而羅伯特則驕傲地站在一旁。 這樣的裝置工作時，至少一切都會符合預期。

達里奧和雷諾阿在對話中討論了這個場景。 達里奧說他當時很尷尬，因為他只要簡單地站在這個玩意兒旁邊，做出驕傲的樣子，但他們卻反復拍攝了兩天。 雷諾阿說，沒錯，這是因為面部表情必須非常準確——驕傲、驕傲帶來的一點局促、喜悅，以及喜形于色帶來的一點羞澀。

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是羅伯特的臉，這是研究復雜性的絕佳材料，雷諾阿稱這也許是他拍過的最好的鏡頭。

它捕捉到了電影未宣之于眾的主題： 處在戰爭邊緣的人們知道怎樣才能獲得幸福，卻假裝不知，但他們所在的世界已經不再幸福、不再假裝，也不再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