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余慶先生是目前中國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健在的“祭酒”之一,其所著的《東晉門閥制度》是49年后屈指可數的幾部名山之作,此書不僅具有宏觀上的史學創建、精微處的史料考證,還有同類著作罕見的可讀性,故而聲名遠揚,連咱中文系的外行們都樂于捧讀。不過這里說的倒不是此書,而是田先生另一部史學論文集——《秦漢魏晉史探微》里面的首篇文章《說張楚》。
張楚是秦末陳涉起義打出的旗號。張者,大也;楚者,楚國也,二字聯用,意在“張大楚國”以反秦復楚也。當年秦滅六國,惟楚、齊、趙可與一敵,其中齊國以文化勝,姜子牙所開八百年之基業以及濱海重商的政策使得齊地富庶而開明,稷下學宮便是齊人文化上的建樹,但是歷史上有個極其吊詭的現象:越是文明開化,越是武力不濟,齊人便是這個怪圈里的一個例證,所以齊人被樂毅擊垮后便一蹶不振,無法維持“東帝”的氣勢同“西帝”秦國爭霸了;與文弱富庶的齊國迥異,趙國是六國中唯一能與秦人頡頏的軍事力量,趙人毗鄰代胡,與樓煩匈奴緣邊而處,不自強便自亡,故而有了武靈王的騎射政策,趙軍自此也被關東的其余五國稱謂“虎狼之師”,然而長平一戰使得趙人由狼變為了羊,再也無力阻擋秦軍東進的腳步;楚是七國中最大的國家,其地北迫黃河,南極南海,東達東海,巨大的戰略回旋空間使得楚人有了同秦平起平坐的資本,故時有“朝秦暮楚”之稱,以示楚與秦共為戰國最大的兩個“帝國主義”國家,但是由于一系列政治軍事上的低級失誤,楚最終喪於秦手。齊楚趙三國都有與秦一爭高下的潛力,但最終一一滅於秦手,不能不說是封建時代真的走到頭了,四海一的局面即將拉開序幕。
但是,且慢,四海真正歸一要到漢代才真正開始,在秦漢之際的那幾年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蒯徹語),最先登上舞臺的便是陳涉吳廣的張楚。前面說到,楚本身是大國,所以秦滅楚曾有一番周折:李信二十萬軍隊首伐,折戟沉沙;秦王政不得不聽王翦的話,侵全國之力攻楚,這場戰役一共動用了六十萬秦軍,規模比當年長平之戰有過之而無不及,王翦是秦宿將,果然攻滅了楚國,但是楚畢竟是一個有八九百年歷史的古國,能保證死灰不復燃?其實秦朝建立后嬴政最費心思的就是防止山東六國封建舊勢力起死回生,于是采取了一系列政策措施,然而畢竟人心思舊,張良這么一個韓國公子哥,不也玩過暗殺游戲——“錐秦博浪沙”嗎?可見六國遺老遺少無不暗中積蓄力量,謀求反秦復國,而之中尤以楚為甚,時有“亡秦必楚”之語,殆非虛言!楚人最恨秦國,所以始皇帝一旦駕崩,戍卒陳、吳首難,揭起了“張楚”大旗,一時四方蜂起響應,負糧操梃投入了反秦的隊伍。
滅亡嬴秦的正是楚人。田先生認為無論劉邦還是項羽,其實都是楚國故民,多少都帶有楚文化的烙印(項羽系楚貴族,可不贅言;劉邦系沛人,故楚境也,其對戚姬言“吾為若楚歌”,然則劉邦固楚民也。),所以無論劉項誰先攻入關中,都是對“亡秦必楚”預言的實踐,也就是說,在秦軍攻滅楚國二十余年后,楚人卻成功地實現了復仇,二百多年的秦楚之爭最終以楚國的勝利而告終。(志偉案:這有點像美國與墨西哥間的關系:百余年前美人從墨國奪去了新墨西哥州等大片土地,惹得墨人大嘆“為何離美國這么近?”;當前墨國移民大舉進入南部美國,人口比例早已遠超白人,還能分清此地究竟屬於何人?現在墨人露出了陰笑:“我們離美國那么近……”) 就在楚人成功地實現對秦國的復仇之后,關東出現了一個共主“義帝”,也有一個實際的霸主項羽,并且呈群雄并立的狀態,似乎六國馬上續絕、戰國即將復起。事實看似如此,卻并非如此。此時,劉邦集團成功地完成了“由楚入秦”的蛻變——劉邦滅秦后,占據的是當年秦人基以為業的關中、漢中和四川地區,近二百年秦人的東征便是資於這塊膏腴又阻險之地,所謂關中“四塞之地”、“百二秦關”也(案:百二者,以二人扼守險地可阻百人進攻也)。之前秦人據有函谷關以西,進可出擊六國,退可穩守本土,戰略上有了得天獨厚的優勢,這也是秦得以滅六國最重要的一個因素,而現在劉邦占據了這塊地盤,其形勢仿佛就是二十多年前秦與山東六國的翻版,之后漢軍出擊關東,就是沿著當年秦軍的路線。盡管劉邦資以逐鹿天下的主力還是楚人,但是其性質已然轉變為秦的延續了,不再是單純的六國舊人,從這個角度上說,自秦混一天下后,戰國畢竟是一去不復返了。漢軍最終擊敗項羽的楚軍,就是這種兼秦楚一體的勢力對六國舊貴族的勝利。
世人多以秦漢并稱,豈偶然哉?就是因為當年漢高祖占據了秦地,并依照秦的制度創立的漢王朝,所以秦漢成了一個時代的代號(這個可以參閱《漢書百官公卿表》班固論語,漢制本質上是秦制的改造版)。田余慶在《說張楚》一文里所揭示的就是秦漢之際那個無法忽視的“楚”的作用,即:沒有張楚(或其它一系列打著六國旗號的起義軍)就無法滅秦,而只有因襲秦的制度才能夠最終重整秩序。聽上去很吊詭,其實很容易明白:封建時代早已到了不可恢復的時候了,新的制度和社會秩序的到來是不可逆轉的。劉邦的勝利的意義,既是對秦始皇的否定(對暴政的抗爭),又是對秦始皇的肯定(對時代潮流的順應),所以秦也好,楚也好,最終都化成漢王朝的基石,定格成之后中國歷史的基本形態。
秦末戰爭,一方面是“楚”對秦的勝利,另一方面又是“秦”對楚的勝利;一方面是對戰國二百多年來各元素的總結(從戰國時的張、蘇到楚漢戰爭時的酈、蒯這些縱橫捭闔的策士、從戰國時代的白、燕到楚漢戰爭時的韓、張這些運籌帷幄的智將等等),另一方面又永遠地結束了戰國時代封建社會的殘余;一方面是對新社會的反動(滅秦),另一方面又是對新社會的繼承;一方面是借六國舊勢力之力反秦,另一方面卻比秦更徹底地結束了六國……
以上一連串看似矛盾的結果揭示了那么一點:歷史這門學科,遠看似有規律,近看又似無規律,我們讀歷史,最最興奮的正是這種“有意無意之間”的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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