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西有條杏花巷,巷底有戶郁姓人家,世代以刺繡為業(yè)。當家的郁大娘早寡,膝下唯有一女,取名線云。這郁線云生得纖巧玲瓏,十指如蔥,自小便顯出非凡的繡工天賦。尋常繡娘需三五日才能完成的活計,她不過半日便能繡得栩栩如生。更奇的是,每逢雨夜,她的繡品便格外靈動,那花瓣上仿佛真能滾落露珠,鳥雀的羽毛在燈下竟似能隨風顫動。
郁線云年方二八,卻鮮少與人往來。她總愛獨坐在小樓窗前,對著雨簾穿針引線。杏花巷的婦人們都說,郁家姑娘的繡品雖好,性子卻古怪得緊。有富家小姐出重金求她繡嫁衣,她卻以"不繡俗物"為由拒之門外;倒是巷口賣花的瞎眼婆婆,常能收到她繡的素帕,那帕上的山茶花紅得能灼人眼。
這年仲春,蘇州城來了位落魄畫師,姓崔名子瑜,原是金陵世家子弟,因家道中落,只得靠賣畫為生。這日細雨霏霏,崔子瑜為避雨躲進杏花巷,忽見一棟小樓窗前懸著幅未收的繡繃。那繡繃上只完成半朵牡丹,卻已見花瓣層層疊疊,在雨氣中竟似有暗香浮動。崔子瑜看得癡了,手中油紙傘滑落在地都渾然不覺。
"這位公子,可是迷了路?"清泠泠的聲音自樓上飄下。崔子瑜抬頭,見窗邊立著個素衣女子,烏云般的發(fā)髻間只簪一支木釵,懷里抱著繡繃,正用探究的目光望著他。
崔子瑜慌忙作揖:"在下冒昧,是被這繡品所攝,竟忘了避雨。"說著指了指那半幅牡丹。
女子聞言,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薄紅,急急收了繡繃。窗扉將合未合之際,崔子瑜瞥見屋內(nèi)墻上掛著數(shù)十幅繡品,在昏黃的燈光下如真似幻。
次日天晴,崔子瑜特意帶了幅自畫的《煙雨江南圖》來到郁家。郁大娘見是位斯文書生,便引他到前廳吃茶。崔子瑜展開畫軸,直言想用畫換繡。正說話間,忽聽屏風后環(huán)佩輕響,一角素裙閃過,那幅《煙雨江南圖》卻不見了蹤影。
半月后,崔子瑜收到郁家送來的一方錦盒。打開來看,竟是方繡帕,將他畫中煙雨樓臺盡數(shù)繡了出來,更添了幾只穿柳的春燕。帕角繡著小小"線云"二字,如兩片花瓣落在絹上。崔子瑜捧著繡帕,忽覺心頭某處似被細針刺了一下,又酸又漲。
自此,崔子瑜常以新畫換舊繡。郁線云雖仍少言寡語,繡品卻愈發(fā)精妙。有次崔子瑜帶來幅《寒梅圖》,三日后得回一方繡屏,那梅花不僅形態(tài)逼真,更奇的是湊近能聞見冷香。崔子瑜疑為幻術(shù),郁大娘卻嘆道:"這丫頭雨夜刺繡時,總要把真花真草擺在案頭,說是要繡其形更要繡其魂。"
轉(zhuǎn)眼到了梅雨時節(jié)。這夜暴雨如注,崔子瑜在畫坊輾轉(zhuǎn)難眠,忽聽窗外有細碎聲響。開窗一看,竟是個披蓑衣的小童,遞上個油紙包便跑進雨里。打開來,是方素絹,上書:"今夜子時,可觀針神。"
崔子瑜冒雨趕到郁家小樓時,窗內(nèi)已點起十二盞明燈。郁線云端坐繡繃前,長發(fā)未束,如瀑般垂落腰際。見他來了,只微微頷首,便低頭運針。說也奇怪,那銀針在雨中竟泛著瑩瑩藍光,絲線過處,繡繃上漸漸現(xiàn)出幅《鮫人泣珠圖》。更奇的是,隨著針腳漸密,屋內(nèi)隱隱響起海潮聲,繡品上的鮫人眼角竟真有水珠滾落,在絹面上凝成顆顆珍珠。
崔子瑜看得心神俱震,忽見郁線云指尖滲出血珠,染紅了鮫人的淚。他不及思索,一個箭步上前握住那纖纖玉手。郁線云猛地抬頭,兩人四目相對,窗外恰有閃電劃過,照得她眼中似有萬千星辰流轉(zhuǎn)。
"線云姑娘,這..."崔子瑜話未說完,郁線云已抽回手,輕聲道:"繡活最忌分心,公子且退后三步。"
崔子瑜依言后退,卻見郁線云咬破中指,將血珠點在鮫人唇上。霎時間整幅繡品活了過來,鮫人的銀尾在絹面上輕輕擺動,珍珠滾落時發(fā)出清脆聲響。待最后一針收線,郁線云忽然面色慘白,向后倒去。崔子瑜急忙上前,將她扶到榻上。觸碰的瞬間,他驚覺這姑娘輕得如同繡絹裁成的人兒。
"讓公子見笑了。"郁線云緩過氣來,指著繡品道:"這鮫人圖需以心血點晴,十年只能繡一次。今日...今日是特意繡給公子的。"
崔子瑜心中劇震,正欲表白心跡,忽聽樓下傳來急促拍門聲。郁大娘慌張上樓:"不好了!知府劉大人派人來索要繡品,說要進貢給皇上!"
原來那劉知府早聞郁線云繡技通神,三番五次派人求購不得。近日京城來了欽差,點名要看"針神"繡品,劉知府便動了強取豪奪的念頭。
郁線云聞言,竟異常平靜。她將鮫人圖卷好遞給崔子瑜:"公子速從后園離去,此物萬不可落入官府之手。"又取下發(fā)間木釵,"這是家父遺物,請公子保管。"
崔子瑜還要再說,郁線云已轉(zhuǎn)身下樓。他從窗縫望去,見院中站著十余名衙役,為首之人正高聲呵斥:"知府大人有令,郁氏女即刻入府獻藝!若敢違抗,以抗旨論處!"
雨夜里,郁線云素衣如雪,對來人福了福身:"民女可以入府,但有個條件。"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要崔畫師同行。"
衙役們面面相覷。郁大娘急得直扯女兒衣袖,郁線云卻恍若未聞,只仰頭望向小樓窗口。崔子瑜心頭熱血上涌,推門而出:"在下愿隨線云姑娘同往!"
蘇州知府衙門后堂,十二盞琉璃燈照得滿室生輝。劉知府腆著肚子坐在太師椅上,手指不停捻動朝珠。見郁線云進來,他綠豆般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就是名震蘇州的針神?怎么瘦得跟紙片似的?"
崔子瑜側(cè)身擋在郁線云前面,拱手道:"大人,郁姑娘體弱,恐怕..."
"本官又不會吃了她!"劉知府拍案而起,"三個月后萬壽節(jié),皇上點名要蘇繡珍品。郁姑娘若能繡出《蓬萊仙境圖》,本官保你富貴榮華!"說著使個眼色,師爺立刻捧上白銀千兩。
郁線云看也不看那銀盤,只輕聲道:"民女不繡仙境。"
"放肆!"劉知府勃然大怒,"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
堂內(nèi)氣氛驟然緊繃。崔子瑜忽見郁線云袖中銀光微閃,想起她雨夜刺繡時的異狀,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急忙道:"大人息怒!線云姑娘的意思是,蓬萊仙境太過虛幻,不如繡《姑蘇繁華圖》,更能彰顯圣天子治下盛世。"
劉知府轉(zhuǎn)怒為喜:"還是崔畫師明白事理。就這么定了!不過..."他陰冷的目光在郁線云身上打了個轉(zhuǎn),"為防萬一,請崔畫師暫留府中做客。郁姑娘什么時候交繡品,什么時候來接人。"
崔子瑜被關(guān)在后衙廂房,窗外日夜有衙役把守。這日深夜,他正摩挲著郁線云給的木釵發(fā)呆,忽聽窗欞輕響。推開一看,月光下立著個熟悉的身影。
"線云!"崔子瑜險些喊出聲來。郁線云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半塊還溫熱的定勝糕。
"他們...沒為難你吧?"崔子瑜隔著窗欄握住她冰涼的手。
郁線云搖頭,從袖中抽出一方雪帕。就著月光,崔子瑜看見帕上繡著幅精巧的園林圖,亭臺樓閣間藏著兩只比翼鳥。
"我偷偷繡的。"她聲音輕得像風,"知府派人日夜守著繡坊,我只能裝作順從,其實..."忽然遠處傳來腳步聲,郁線云急忙縮回手,"三日后午時,記住。"
崔子瑜還未來得及追問,那抹素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他低頭看那繡帕,發(fā)現(xiàn)比翼鳥的眼睛竟是用血繡的,在月光下紅得驚心。
第三日正午,崔子瑜被帶到知府書房。推門就見郁線云跪坐在繡繃前,面色白得透明。地上散落著十幾個繡廢的絹面,每個上面都沾著斑駁血跡。
劉知府冷笑道:"崔畫師,你這紅顏知己骨頭硬得很。本官要金色龍紋,她偏繡血色梅花。"
崔子瑜撲到繡繃前,只見郁線云十指纏滿白布,血漬仍在不斷滲出。繡繃上已完成大半的《姑蘇繁華圖》里,每處樓閣暗角都藏著只泣血杜鵑。
"大人。"郁線云突然抬頭,"民女愿重繡,但有個請求。"
"說!"
"請允崔畫師為我調(diào)色。繡龍需用特殊金線,只有他知道配方。"
劉知府狐疑地打量二人,最終揮揮手:"準了。但若七日后交不出繡品..."他意味深長地拍拍腰間玉佩,"崔老爺子的案子,可就要判了。"
崔子瑜如遭雷擊——原來父親被誣貪污下獄,竟是知府的手筆!
回到繡坊,郁線云閂上門,突然從發(fā)間拔下根銀簪,在墻上《寒梅圖》某處輕輕一按。暗格彈開,露出本泛黃的冊子。
"這是家父留下的《璇璣繡譜》。"她急促地說,"其中有種'血書繡',能以針腳為字,絹帛為信。崔公子,你速將知府罪證寫成暗碼,我繡入圖中。"
崔子瑜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繡壞..."
"時間不多了。"郁線云翻開繡譜,指著頁血紅色絲線,"這是用朱砂染的鮫綃絲,遇水顯形。你父親案子的證據(jù),就藏在知府書房《山河圖》后的暗格里。"
崔子瑜執(zhí)筆的手微微發(fā)抖:"線云,你為何..."
窗外雨聲漸起,郁線云望著雨簾輕聲道:"十年前的中秋,我爹因拒絕為巡撫繡贗品《清明上河圖》,被活活打死在衙門。那晚也下著這樣的雨..."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帕上濺滿猩紅,"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
崔子瑜將她冰涼的手貼在額頭,淚水浸濕了繡繃。
七日后,當《姑蘇繁華圖》展開在知府面前時,滿堂驚嘆。三丈長的絹帛上,蘇州城千門萬戶如在目前。更妙的是,當劉知府得意地撫摸圖中自己的府邸時,那屋檐竟泛出金光。
"好!果然有金龍!"劉知府大喜,"來人,裝箱送京!"
郁線云卻在這時踉蹌了一下。崔子瑜扶住她,觸手只覺瘦骨嶙峋。她悄悄將個荷包塞進他手里,低聲道:"等我走了再看。"
當夜,欽差帶著繡品快馬加鞭赴京。崔子瑜被放出府衙,急忙打開荷包,里面是縷青絲和一張字條:"速告按察使,繡品遇水即現(xiàn)罪證。"
三日后,崔子瑜帶著按察使衙役沖進知府書房時,《山河圖》后果然藏著本賬冊。眾人正要慶賀,忽見郁大娘跌跌撞撞跑來:"崔公子,線云她...今早被發(fā)現(xiàn)..."
崔子瑜眼前一黑。趕到郁家小樓時,只見郁線云靜靜躺在繡繃前,身著素白壽衣,雙手交疊胸前,仿佛睡著了一般。繡繃上留著未完成的《比翼圖》,兩只鳥兒只剩半片翅膀。
"姑娘走前說..."郁大娘泣不成聲,"說要把最后一點力氣...繡在來世..."
三個月后,京城傳來消息。萬壽節(jié)當天下雨,貢品繡圖遇水后竟浮現(xiàn)血字,揭露劉知府貪污百萬的罪證。皇帝震怒,劉氏滿門抄斬。崔父冤案平反,官復(fù)原職。
這日秋雨綿綿,崔子瑜抱著郁線云的牌位來到太湖邊。他取出那方未完成的繡帕放入水中,忽然波光粼粼,繡帕上的鮫人竟活了過來,銀尾擺動間,無數(shù)珍珠浮出水面。
岸邊漁夫都說,那夜看見個白衣姑娘坐在浪花上,身邊陪著個撐傘的書生。兩人唱著蘇州小調(diào),漸漸消失在雨霧深處。從此太湖每逢雨夜,便有珍珠隨波浮現(xiàn),人們說那是鮫人淚,更是針神留在人間的相思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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