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沂直播相親現場,聚光燈烤得人發燙。李招娣穿著借來的蕾絲裙,后背膏藥遮不住剖腹產疤痕。母親王彩鳳在觀眾席高舉“彩禮28.8萬可談”燈牌,像狂熱粉絲。“我閨女是過日子好手!”她對著鏡頭嘶吼。招娣僵笑轉向主持人:“能問問男方對丁克看法嗎?”燈牌瞬間熄滅,王彩鳳的臉沉入黑暗。后臺統計顯示:當晚7萬打賞中,丈母娘們貢獻了83%。
聚光燈像燒紅的針,密密麻麻扎在李招娣裸露的后頸上。汗珠順著脊椎溝往下淌,洇濕了后背那塊巴掌大的褐色膏藥——那是兩年前剖腹產生下死胎留下的勛章,此刻卻成了蕾絲裙擺也遮不住的羞恥烙印。裙子是跟村頭婚慶店老板娘借的,腰身勒得她喘不過氣,劣質水鉆硌著皮膚。臺下黑壓壓一片,只有無數手機屏幕閃著幽幽的光,像荒野里的狼眼。這是臨沂“月老”王孟閣的直播現場,號稱“老百姓的婚戀直通車”,此刻正有二十多萬雙眼睛焊死在這個簡陋舞臺上。
“下一個,李招娣,三十一歲,家住河東區湯頭街道!”主持人老張的破鑼嗓子透過麥克風炸開。招娣被推搡著往前踉蹌一步,高跟鞋差點崴斷腳踝。
觀眾席第二排猛地爆出一片刺目的紅光。母親王彩鳳“噌”地站起來,雙手高舉一塊自制的LED燈牌,紅艷艷的大字隨著她手臂的揮舞瘋狂跳動:“彩禮28.8萬可談!陪送五菱宏光!”。那紅光把她溝壑縱橫的臉映得如同廟里的怒目金剛。她半個身子幾乎要撲到前面觀眾的椅背上,對著最近的一個直播手機鏡頭嘶吼,唾沫星子在光束里四濺:“都看看!我閨女!李招娣!黃花大閨女是算不上了,可絕對是過日子的好手!做飯、養豬、伺候老人,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誰娶回去誰就等著享福吧!彩禮好商量!” 那狂熱勁頭,活脫脫一個為偶像打投的粉頭。
招娣被那紅光刺得睜不開眼,胃里一陣翻攪。臺下那些舉著手機的臉,那些閃爍的、帶著審視與估價意味的眼神,讓她想起菜市場里被按在案板上等待過秤的豬肉。主持人老張例行公事地把話筒懟到她嘴邊,油膩膩的塑料外殼幾乎蹭到她的唇:“招娣啊,跟大伙兒說說,想找個啥樣的?”
舞臺邊緣,一塊巨大的電子屏正無情滾動著冰冷的市場行情:“男,35歲,瓦匠,月入8000,縣城有房無貸,求會生養女”;“女,28歲,幼師,本科,要求男方體制內,身高175+”。每個字都像秤砣,沉甸甸地砸在招娣的心口。她想起自己那二十三場失敗的相親——從鄰村瘸腿的木匠,到縣城開小賣部的鰥夫,每一次,母親都在場,像最精明的談判專家,錙銖必較地推銷著她作為“勞動力”和“生育機器”的雙重價值。那些男人打量她的眼神,和此刻臺下并無二致。
后臺的喧囂被厚重的簾幕隔絕,只留下嗡嗡的、令人窒息的低鳴。這里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后臺準備區,即將登臺的“選手”們正在進行最后的“人設”打磨。空氣里混雜著廉價發膠的刺鼻甜香、汗酸味,還有若有似無的膏藥氣息。
一個穿著不合身西裝、頭發抹得油亮的年輕男人正對著手機屏幕反復練習微笑,嘴里念念有詞:“大家好,我是王強,朋友們都叫我‘臨沂彭于晏’……愛好健身、投資理財,目前經營一家生態農莊……” 他腳邊放著一卷沾著泥點的防水布,泄露了他“生態農莊主”的真實底色——一個在城鄉結合部搞大棚蔬菜的。
另一個角落里,一對母女正爆發著激烈的爭執。女兒穿著條嶄新的碎花連衣裙,臉上是被精心涂抹過的妝容,卻掩不住眼底的抗拒。“媽!這裙子太土了!還有,你能不能別跟人說我是‘黃花大閨女’?我都二十七了,談過戀愛很正常!” 母親則死死攥著女兒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壓低的嗓音里全是焦灼:“閉嘴!你懂什么?直播間里幾萬人看著呢!不說黃花閨女,誰要你?隔壁老劉家那個二婚的,帶個拖油瓶,彩禮都要了十五萬!你給我爭點氣!”
招娣沉默地靠在冰冷的鐵架子上,后背的膏藥邊緣被汗水浸得微微卷起。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像在看一場荒誕的皮影戲。她想起自己藏在出租屋枕頭下的日記本,里面夾著一張褪色的照片——十九歲的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帆布鞋,站在大學圖書館的臺階上,笑得沒心沒肺,眼睛里盛滿了光。那時的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有無數種可能。現實卻是一張冰冷的產床,一次失敗的婚姻,一個永遠失去的孩子,以及母親口中“不值錢”的標簽。她的目光掃過角落里一個巨大的、不停跳動的數字屏幕——那是今晚直播間的實時打賞金額,數字正瘋狂地朝著七萬元逼近。聽說,這些錢絕大部分,都來自臺下那些像她母親一樣,舉著燈牌、嘶聲吶喊的“丈母娘粉”。
“招娣!招娣!發什么愣!快,該你上了!” 一個現場助理粗暴地推了她一把。招娣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廉價香水和汗臭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緊。她挺直了被劣質蕾絲勒得生疼的腰背,邁步走向那片能把人烤化的光區。每一步,高跟鞋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是走向幸福,是走向一場被圍觀的、關于她剩余價值的公開拍賣。
聚光燈的灼熱再次包裹住李招娣,像一層滾燙的油。臺下王彩鳳高舉的“彩禮28.8萬可談”燈牌,紅光刺目,如同懸在她頭頂的價簽。主持人老張那張油滑的笑臉湊得更近了,帶著一種熟稔的、令人作嘔的親昵:“來,招娣,給咱們直播間的家人們打個招呼!說說咱的優勢,咱的要求!別害臊,大膽說!” 他刻意把“優勢”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意有所指地掃過招娣的腰臀部位。
招娣感覺自己的嘴唇像被膠水粘住,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她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捂后背那塊被汗水浸透、隱隱作痛的膏藥。臺下,母親王彩鳳急得直跺腳,無聲地用口型催促:“說啊!說啊!說你能生養!說你能干活!” 那紅光像烙鐵,燙在招娣的視網膜上。她想起前夫一家得知孩子胎死腹中后驟然變冷的臉,想起婆婆那句刻薄的“中看不中用的鹽堿地”。生育,這本該是生命最隱秘的創造,在臨沂王孟閣的直播間,在二十多萬人的注視下,卻成了衡量一個女性是否“合格”的冰冷標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后臺那巨大的電子屏上,突然跳出一條新的、帶著炫彩邊框的“優質男嘉賓”信息:“張偉,38歲,建筑承包商,年入50萬+,市區三套房,座駕寶馬X5。誠覓:25-30歲,身體健康、生育力強、無復雜情史的賢惠女子。要求:婚后必須生兩個兒子。” 那加粗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向招娣,也扎向臺下無數個“李招娣”。評論區瞬間爆炸:
“哇!金龜婿!”
“年入50萬!生倆兒子算什么?生一窩都值!”
“前排招娣快沖啊!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這條件還挑啥?能生兒子就行!”
招娣感到一陣眩暈。那行加粗的字在她眼前放大、扭曲,仿佛變成了巨大的、冰冷的秤砣,要把她重新壓回那張產床,壓回那個充滿消毒水味和絕望的產房。她仿佛又聽到了嬰兒微弱卻最終消失的啼哭,感到了下體撕裂般的、冰冷的空洞。
“招娣?招娣?” 老張催促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他試圖把話筒塞得更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窒息時刻,招娣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前排一個角落。那里坐著一個年輕女孩,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與周圍那些濃妝艷抹、被精心“包裝”過的姑娘格格不入。女孩沒有看臺上,只是低著頭,專注地用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滑動、書寫。招娣看清了那個APP的圖標——一個知名的女性社區論壇。女孩的側臉線條柔和而平靜,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招娣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自己無數次在深夜,偷偷用那個APP,在“丁克人生”、“單親媽媽互助”這樣隱秘的標簽下,閱讀那些與她現實生活截然不同的故事。那些文字,曾是她貧瘠精神世界里唯一透氣的縫隙。
一股莫名的、混雜著絕望和孤勇的氣息,猛地頂上了招娣的喉嚨。她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抬起頭,不再是那種卑微僵硬的假笑,目光甚至帶著一絲挑釁,直直地看向那個正對著她的、黑洞洞的直播主鏡頭。她的聲音不大,甚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現場的嘈雜,通過麥克風傳遍了整個直播間:
“我……我能問問男嘉賓……”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蓄最后的力量,“對丁克……是怎么看的嗎?”
“丁克”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冷的石子,驟然砸進了沸騰的油鍋。
“轟——”臺下瞬間死寂了一秒,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嘩然!竊竊私語匯成巨大的聲浪。
“啥?丁克?她瘋了吧?”“三十多了,生過孩子沒留住,現在還想丁克?誰要啊?”“腦子進水了!這條件還敢提要求?”
而觀眾席上,那一片刺目的紅光,如同被瞬間掐斷了電源的霓虹燈牌,“彩禮28.8萬可談”幾個大字,在招娣話音落下的剎那,驟然熄滅!王彩鳳那張被紅光映照得如同怒目金剛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沉入舞臺邊緣濃稠的黑暗里。只有她那雙瞪得幾乎要裂開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繼而噴薄欲出的狂怒和恥辱。她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泥塑,死死地盯著臺上那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女兒。那熄滅的燈牌,如同一個冰冷的休止符,砸碎了王彩鳳精心策劃的“拍賣”美夢。
后臺,那個巨大的打賞金額屏幕,數字的跳動似乎也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負責數據監控的小伙子驚訝地推了推眼鏡,低聲對旁邊的人說:“靠!剛才那一下,打賞額掉了至少三成!全是那些‘丈母娘’ID停的手!” 數據無聲地印證著這場“拍賣”的驟然冷場。
老張臉上的職業假笑第一次徹底僵住、碎裂,露出底下真實的錯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他從業多年,在這個號稱“老百姓婚戀直通車”的舞臺上,見過無數奇葩要求——要高薪的、要車房的、要父母雙亡的……唯獨沒見過一個三十出頭、離異、有過生育史的女人,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慚地提“丁克”!這簡直是對他舞臺規則的公然挑釁!他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聚光燈下,李招娣孤零零地站著。劣質蕾絲裙的肩帶滑落了一邊,露出半截被膏藥覆蓋的肩膀。后背那塊深褐色的膏藥,在強光下異常醒目,像一個丑陋卻無比真實的勛章。她不再看臺下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也不再看主持人那張扭曲的臉。她的目光有些失焦地投向遠處,卻又像穿透了這簡陋的直播棚頂,投向了某個更遙遠的地方。
當“相親”被包裝成一場盛大的“出道”,當“婚姻”被明碼標價成一場赤裸的“拍賣”,那些被舉起的燈牌,照亮的從來不是幸福,而是物化靈魂的深淵。
招娣僵立在舞臺中央,劣質蕾絲滑落肩頭,后背的膏藥在強光下像一個猙獰的傷口。臺下王彩鳳的怒視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她遍體生寒。主持人老張終于從宕機狀態恢復,職業假笑重新焊在臉上,但眼神已冷:“丁克?招娣啊,你這思想可太‘超前’了!咱普通老百姓過日子,傳宗接代是根本!你這要求……” 他拖長了調子,意味深長地環視臺下,“怕是難嘍!還有沒有實在點的想法?比如,能接受對方離異帶孩子不?” 他熟練地將話題引回“務實”的軌道,試圖挽救這場失控的“拍賣”。
就在這時,后臺通往舞臺的側門簾子猛地被掀開!王彩鳳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沖了上來,帶著一股廉價的雪花膏和汗味混合的旋風。她完全無視了現場的直播鏡頭和二十多萬的觀眾,枯瘦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戳向招娣的額頭:“你個作死的賠錢貨!丁克?!你咋不上天呢!我老李家是缺了你吃還是缺了你穿?供你讀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生出這么個不知廉恥的念頭!”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招娣臉上,“你當你還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你當你是電視里那些妖精明星?丁克?我看你是想讓我老李家絕后!想讓十里八鄉戳斷我的脊梁骨!” 她聲音尖利,帶著哭腔的控訴在麥克風的放大下響徹全場。評論區再次沸騰:
“這媽也是急了……”“話糙理不糙,這女的是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嘖嘖,當眾被親媽罵,太慘了。”“慘什么?自作自受!”
招娣被戳得頭偏向一邊,額頭上瞬間留下一個紅印。她沒哭,也沒躲,只是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母親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油煙和廉價香皂的味道,此刻卻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看著母親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那張臉和她記憶中無數次在相親飯局上諂媚討好男方家長的臉,在眼前重疊、撕裂。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像潮水般淹沒了剛才那點孤勇帶來的刺痛。她忽然覺得,自己和母親,其實都是這個巨大婚戀絞肉機里,被不同方式絞殺著的可憐蟲。
“媽,” 招娣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出去,“你賣了你陪嫁的金鐲子,就為了今晚給我刷那七千塊的‘月老火箭’,好讓主持人多給我幾個鏡頭,是不是?”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破了那層精心維持的窗戶紙。
王彩鳳所有的咆哮像被按了暫停鍵,戳在空中的手指僵住了。她臉上的狂怒瞬間褪去,只剩下猝不及防的狼狽和一絲被當眾揭穿的羞恥。后臺那個巨大的打賞榜上,“招娣媽”的ID赫然排在榜首,后面跟著一串令人咋舌的數字。現場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老張都閉上了嘴,眼神復雜地看著這對母女。評論區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震住了:
“?真金白銀刷的?”“七千塊?就為多露臉?”“當媽的也是拼了……”“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是方法……”
臥槽
招娣的目光越過僵硬的母親,看向臺下那片閃爍的手機屏幕海洋,看向那個巨大的、滾動著“瓦匠月入8000”、“幼師求體制內男”的電子屏,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后臺入口處。那個穿著白T恤牛仔褲、曾在角落里安靜刷著女性論壇的女孩,不知何時也站在了那里,正靜靜地看著她。女孩的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同情,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那目光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穿過這片混亂與喧囂,輕輕落在了招娣身上。
招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劣質蕾絲裙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她后背的膏藥邊緣。她抬起手,沒有去整理滑落的肩帶,也沒有去擦拭額頭的紅印。她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伸向自己的后背。
“嘶啦——”一聲清晰的、布料被強行撕開的聲音,在寂靜的現場被麥克風無限放大!
招娣猛地將貼在后背那塊巨大的褐色膏藥撕了下來!動作決絕,沒有絲毫猶豫。
聚光燈下,那片皮膚暴露出來。那不是光滑的脊背。一道長長的、深褐色的、如同蜈蚣般猙獰的疤痕,從腰椎下方一直蜿蜒到腰側,在強光下顯得異常刺目和丑陋。疤痕周圍的皮膚因為長期貼膏藥而泛紅、發皺。那是剖腹產留下的印記,是她的孩子曾經存在過又永遠離開的證明,是她身體被撕開又被縫補的勛章,也是她被這個婚戀市場反復嫌棄的“瑕疵”。
現場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連見多識廣的老張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王彩鳳更是像被雷劈中,瞬間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評論區徹底瘋了:
“我的天!那疤……”“看著好嚇人……”“原來她生過孩子?!”“難怪要丁克……是生不了了吧?”
“不容易啊……”
招娣無視了所有的目光和議論。她將那團黏糊糊的膏藥揉成一團,看也沒看,隨手扔在光潔的舞臺地板上。那動作,帶著一種甩脫千斤重負的解脫。然后,她抬起手,伸向自己的左胸——那里,別著一個碩大的、寫著“031號李招娣”的選手號碼牌。塑料牌在燈光下反著廉價的光。
她的手指捏住了那個冰冷的別針扣。
“咔嚓。”一聲輕響,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號碼牌被摘下。招娣低頭看著手中這個小小的、代表著她在這場盛大“拍賣”中商品編號的塑料牌。上面“李招娣”三個字,在強光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當女人撕下膏藥亮出傷疤,拍賣臺上的商品編號便成了最可笑的標簽。那道剖開又縫合的痕跡,是生命殘酷的饋贈,也是刺向物化規則最鋒利的宣言。
招娣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淚,也沒有笑。她的目光異常平靜,像暴風雨過后沉靜的海面。她不再看驚愕的主持人,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母親,也不再看臺下那些閃爍的手機鏡頭。她的視線穿透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喧囂,仿佛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拿著那個“031號李招娣”的塑料號碼牌,一步一步,走向舞臺邊緣。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噠、噠”聲,像某種宣告的鼓點。最終,她在那個巨大的、閃爍著冰冷數字和征婚信息的電子屏幕前停下腳步。
屏幕上,那條“年入50萬,求生育力強女子,必須生兩個兒子”的炫彩信息還在滾動,加粗的字體像一張貪婪的血盆大口。
招娣靜靜地站了兩秒。然后,她抬起手臂,將手中那個小小的、廉價的塑料號碼牌,用盡全力,狠狠地、精準地砸向電子屏幕上“必須生兩個兒子”那幾個加粗的字!
“啪!”
塑料牌撞擊在堅硬的屏幕上,發出一聲脆響,然后無力地彈開,掉落在地。屏幕毫發無損,那行刺目的字依舊在滾動、閃爍,仿佛在嘲笑著她的徒勞。但那一瞬間的撞擊聲,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現場死寂般的空氣中,激起了無聲卻劇烈的漣漪。
整個直播棚陷入了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老張張著嘴,徹底石化。王彩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旁邊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臺下所有的手機屏幕似乎都停止了閃爍,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臺上那個孤絕的身影。
后臺入口處,那個穿白T恤的女孩,看著招娣的背影,看著地上那個孤零零的號碼牌,嘴角卻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確認。
招娣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她造成的“混亂”。她只是微微活動了一下肩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后背那道裸露的疤痕在聚光燈下,不再顯得丑陋,反而像一道沉默的、卻蘊藏著巨大力量的圖騰。她不再需要那塊遮羞的膏藥,也不需要那個代表商品的編號。
她抬起腳,沒有絲毫猶豫,邁步走下了那個被聚光燈烤得滾燙的舞臺。高跟鞋踩在通往后臺的臺階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她的背影挺直,蕾絲裙的破口在行走間微微晃動,像一面殘破卻倔強的旗幟。
她沒有走向那個堆滿了假發、劣質西裝和焦慮的“后臺準備區”,而是徑直走向了那扇通往外面夜色的、沉重的側門。
門被推開。臨沂初夏夜晚溫熱的、帶著塵土和青草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動了她汗濕的鬢發。門外,是沉沉的黑暗,沒有璀璨的燈光,沒有瘋狂的應援,也沒有冰冷的電子屏幕。只有一片未知的、卻無比真實的廣闊天地。
招娣的身影,就這樣一步步地、堅定地,融入了那片黑暗之中。將身后那個喧囂的、光怪陸離的、將人明碼標價的巨大“舞臺”,徹底拋在了身后。
直播間的屏幕上,那個代表李招娣的“031”號信息框,暗了下去。
真正的自由,始于走下被他人架設的舞臺。當千萬個李招娣撕下膏藥走出光圈,相親角精心堆砌的價目表終將在風中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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