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掠過陰寂的醬園弄堂,月光漫過石門,大提琴聲密布在空氣中,蒙面的女人用紅色的頭巾遮蓋腫脹和淤青的面龐,拎著滲血的提包,毅然踏進這無盡頭的深邃。
這正是在宏大史詩長河中的一次渺小而具有革命性的反抗——《醬園弄·懸案》的開篇。
由陳可辛執導的民國懸疑巨制《醬園弄》此前已于第7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非競賽展映單元首映。
其中,上部《懸案》作為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影片于6月14日進行世界首映,并將于6月21日正式登陸全國院線。
這部籌備七年之久、云集三十多位知名電影人的作品改編自20世紀40年代中國動蕩的背景下發生的一起謀殺案“詹周氏殺夫案”——1945年3月,上海醬園弄發生駭人命案,長期遭受家暴的詹周氏(章子怡 飾)將丈夫詹云影(王傳君 飾)殺害并分尸十六塊后被捕。
八十年前,被切碎成十六塊的不僅是賭徒詹云影的軀體,更是民國司法的不公、性別暴力的延續與時代荒誕的展露。
八十年后,陳可辛導演將這場“民國四大奇案”搬上銀幕,我們不止看到詹周氏染血的旗袍、灰白的眉毛,不僅看到一樁血案,更凝望在動蕩時局下人性與權力的浮世繪。
一個故事與一群人
從類型看,《醬園弄》是一部有歷史感的罪案片,故事圍繞警察破案及詹周氏殺夫分尸后的三次庭審展開,由此牽出各種人物組成的舊時代群像。
陳可辛感興趣的不是“殺夫分尸”的事件本身,而是這個事件背后的時代和身處其中的人的命運。
他的影像目光,為這部由明星驅動的懸疑敘事類型片披上了一層歷史使命的光澤。
詹周氏,一位貧窮且目不識丁的底層女性,額角與臉頰的胎記成為她苦難的印記。
詹云影,從典當商淪為落魄賭徒,恰如1945年動蕩上海的縮影——日軍戰敗投降,國民黨政府急于借舊案重審與汪偽政權劃清界限。
光鮮干練的記者兼劇作家西林(趙麗穎 飾),在案件撲朔迷離時挺身介入,借專欄與舞臺劇塑造輿論,提出尖銳質問:“為什么男人離婚那么容易,女人想要離婚就不行?為什么女人就該被丈夫打?”
監獄大姐頭王許梅(楊冪 飾)在獄中無理由地用實際行動幫助詹周氏,她永遠期待著逃離監獄,堅信靠女性的“三件寶貝”終有一天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警察薛至武(雷佳音 飾),將自身厄運歸咎于詹周氏的當庭翻供,恨意刻骨。
算命瞎子(易烊千璽 飾)徒勞地以讖語預測詹周氏命運,使她陷入更徹底的恐懼,不僅畏怖現世審判,更深懼死后與暴君丈夫的幽冥重逢。
在群像的交響曲中,我們看到超越單純犯罪敘事的野心,看到由三位核心女性角色構成的漂泊動蕩的命運交響曲。
故事賦予詹周氏無比深刻的苦難。這個自幼被賣、在婚姻中遭受長期家暴的女性,眼中“似笑非笑的決絕”成為角色最精準的詮釋。
她代表著舊社會底層女性的絕境——當法律與道德皆無法提供庇護時,暴力成為最后的活法。
在審判進行的過程中,西林以金絲眼鏡與復古卷發的知性造型驚艷亮相,她的原型脫胎于真實歷史中為詹周氏奔走的作家蘇青,影片將其重塑為以筆為劍的啟蒙者。
她的卷發假發更是她在父權社會周旋與戰斗的盔甲,她清楚知道父權社會中女性可以作為武器的長處是什么,她懂得利用一切資源,也會吶喊出擲地有聲的宣言——“愿今天的女性不要屈服,不要讓他們得逞。”
西林在用文字喚醒詹周氏活的希望,王許梅則在用行動托舉詹周氏生的可能。她是一個生存主義者,企圖通過懷孕換取減刑,最終在突如其來的死刑中淪為犧牲品。
這個虛構角色恰與詹周氏形成鏡像——如果說詹周氏以反叛挑戰體制,王許梅則試圖利用體制規則求生。
她們是由舊時代串聯起的共生者,“她們”還包含了弄堂深處探出頭的家暴受害者、游行抗議的舞女、法庭旁聽席上面無表情的婦女……
她們是舊時代的共生悲劇,當詹周氏舉刀揮向丈夫,她同時撕裂了沉默的帷幕——千萬個“某某氏”的姓名在血色中浮現,共同書寫著一部未完成的女性覺醒史詩。
一種風格與全明星
在故事的開頭,陳可辛沉默地用全景鏡頭注視著詹周氏,在水下用模糊不清的視角仰望她,而后詹周氏決然而麻木的特寫眼神鏡頭與觀眾跨過銀幕對望。
陳可辛運用了大量的中近景特寫鏡頭,去強調這種壓迫感,給予觀眾極精準的視覺情緒與影像美感表達,且時常呈現膠片質感,實現技術與美學的共同突破。
正如本片的攝影師包軒鳴在采訪中所提到的:“陳可辛總是突破自己的舒適圈,西方觀眾不太熟悉1940年代的上海,而陳可辛十分希望可以從影像風格上彌補這份感知上的缺失。他想憑借現代性的敏感度,去創造對于那個時代獨一無二的視角。”
陳可辛在歷史懸疑敘事中大膽地投入了影像奇觀的表達,用大量閃切、碎片蒙太奇、深沉的色調勾勒時代的裂隙。
同時,其作為上海實景拍攝的“修舊如舊”美學作品,片中弄堂里斑駁的亭子間、詹家餐桌上油污的瓷碗,道具的考據癖近乎人類學田野調查。
這種極致的寫實主義,實則服務于更大的隱喻。當鏡頭跟隨詹周氏染血的鞋跟叩擊青石板路,我們聽到的是整個舊制度崩裂的脆響。陳可辛用沉重和強沖擊的視覺語言,述說著莊嚴的歷史苦難。
戛納首映后,有外國網友調侃:“23個大明星拍一個片子,兇手是不是跑龍套的?”這句戲言恰恰點破陳可辛的眾生相執念。
章子怡在《醬園弄》中的演技多次令人瞠目而視,精彩至極。
我們能看到她絕望時瘦弱的身形,微微佝僂的腰和幾乎凸出的充血眼球,能看到她求死時抽搐下拉的嘴角,能看到她剪去長發求生時眼底的倔強,陳可辛給予了她塑造角色的深度,章子怡就出色完成了塑造角色的難度。
而同樣的,我們也能看到每個配角身上的歷史痕跡,當楊冪眼中血絲密布,易烊千璽灰白的眼珠游移。這種全明星策略看似商業,實則是一片片猛烈撞向時代礁石的歷史碎片。
一次“冒險”與雙部曲
從150分鐘戛納版拆解為96分鐘“懸案”+“XX”上下部,陳可辛的“分拆決策”堪稱近年華語電影最大膽的敘事實驗。
這種自我割裂的勇氣,源自導演對歷史復雜性的敬畏。
“兩部電影彼此獨立又關聯,既能看到奇案本身,也能看到時代的變化、人物的浮沉。”
上部是聚焦案件偵破與庭審,下部將延續獄中重生,這種結構本身便是對線性史觀的顛覆,也借此來暗示動蕩年代中個體命運的無常。
完成“連拍分映”雙部曲的挑戰并不簡單,陳可辛直言,“那個復雜的年代有很多復雜人物的眾生相,是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所無法承載的”。
他以商業冒險換取創作自由,以上部的市場熱度換取下部的作者空間,上部以“誰殺了詹云影”為表層懸念,實則追問“是什么殺死了詹周氏的人生”;而下部將跟隨原型人物真實經歷詹周氏完整的人生,探討肉體自由后,精神如何走出醬園弄的困局。
陳可辛的雙部曲實驗,既是對自身作者性的確認,亦在為華語商業電影的作者表達開辟新路徑。
影片中的“詹周氏”成為舊時代女性的個例性代表,既是受害者,也是除去以暴制暴外別無他路的施暴者;既是女性意識覺醒力量的接收者,更是女性生命經驗的傳遞者。
她始終是復雜的,“醬園”弄堂的石門在年歲的風雨與烈陽中生長,而老去的詹周氏或有一日重新路過此地,她或許會突然駐足回望,又默然離開——那條狹小潮濕的弄堂,是否終于學會記住一個女人的名字?
答案或許藏在陳可辛為下部曲埋下的伏筆里:隔著近一個世紀回望,在動蕩年代的齒輪中,片中每個人都既是兇手也是受害者,而真正的救贖,始于對每段無名歷史的鄭重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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