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有時候并不是僅僅為了到達遠方,也是為了回到過去。
那個傍晚,我面對著云霧彌漫但終究向我拱出一輪石頭月亮的高黎貢山,感受到了80多年前一定曾經也在此地縈繞過無數回的憂傷之情,這個山谷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站。雨季已經開始了。仿佛為了補償我在三天之前的早晨未能看到傳說中的日照金頂,它特意要在層云蕩生的白天和細雨霏霏的夜晚之間不到20分鐘的窗口期里,吹走纏繞在石月亮周圍的白綢緞一般的云層,向我清晰且完整地展示了這一駝峰航線上的標志風景——一輪由自然之手在山頂巖石間花千萬年開鑿出的圓月空洞。如果不是餐廳服務員在云開霧散之后立即過來提醒我去平臺上觀景,我很有可能就在美味的怒江牛肉鍋里錯失良辰美景。
在大雨初歇云霧升騰的傍晚,石月亮短暫地出現了20分鐘
我看不見的峽谷的另一側,人稱鋁谷,在長達800多公里的雪峰峽谷里,曾經一路散落著亮晶晶的飛機碎片——比我也只大五六十歲的英雄飛行員們,從1942年開始的突圍日軍封鎖的戰斗中,一次次駕機往返于橫斷山脈連綿起伏的山巒中,在危險的駝峰形峽谷和電閃雷鳴中穿行運送抗戰物資,直至飛機失事把生命留在了這里。在石月亮的松贊酒店圖書館里,我找到了一本名為《駝峰航線》的書,書的末尾,那些年輕的飛行員名字密密滿滿排滿了20頁,一頁是中國軍士,后19頁都是美軍——這些掌握著極少數人才能掌握的技能的聰明人,同時又是特別勇敢的人,對于他們的英勇赴死,此地優美壯闊的景色更叫人徒增惋惜。
《駝峰航線》劉小童 著
書籍帶來的信息往往讓旅行更添惆悵,而惆悵,正是一種人類越來越難以獲得的復雜情緒,它交融著快樂與悲傷,在意的同時又只能落拓——需要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中抽離,并對身處的時間和空間懷有莫大的敬意和感恩,惆悵才有可能不期而至。此去梅里-茨中-丙中洛-石月亮環線,我在行李箱里塞了兩本書:波蘭記者卡普希欽斯基的《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和英國女作家薩曼莎哈維的《軌道》。這兩本書,分別把我的視野拖向2500年前的古希臘時代和地球大氣層幾百公里之外的宇宙空間站。由此,我得以將我的座標定位為希羅多德之后2500年、太陽系藍色行星地球上的歐亞大陸東南角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三江并流地帶的峽谷深處。
《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和《軌道》
金沙江奔子欄
位于瀾滄江峽谷深處的茨中村是一個讓我想念了20年的小村莊,上次來的時候,我還是個生活剛剛起步的年輕人,那時,來山間支教還是一個公認的褒義詞。茨中教堂,教堂邊的葡萄園和小學校,村長家樓上住人樓下住牲口的老屋子,這里的一切都符合大城市對支教的浪漫想象。這次回到村口沒有認出來,小學校不見了,村子當中大片的稻田不見了。因為建水壩,下游的村鎮被淹沒了,那些村鎮的一部分村民被政府遷移到了茨中村,在原先的水稻田里建起房屋——這里山地連綿,峽谷下的河流很急,能建房的地方不多,別無選擇。好在教堂依然靜穆地在山巒前的光線里默立著,葡萄園圍繞其旁,葡萄園里的老奶奶還在,讓人感念200年前傳教士翻山越嶺來到這里,把從家鄉帶來的葡萄種子撒在了中國云南的腹地。
遠眺茨中村,茨中教堂邊的葡萄園里種著當年法國傳教士帶來的葡萄品種。
教堂外的葡萄園
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母親節,附近的信徒們都來了,那天的彌散將持續三個小時。用藏語讀經是茨中教堂的特色,在藏民們錯落起伏的唱念聲中,一個藏族老太太往我手里塞了一本教堂自行印刷的漢字注音藏語唱詩本,于是我跟著當地人一起用藏語唱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的經,時光在流逝,但那天的歌聲已在流逝的時光中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茨中教堂完美結果了西方哥特式建筑和我國漢、藏、白等民族建筑的風格。茨中教堂1867年由法國傳教士主持修建,維西教案時被毀,1907年重建,為我國涉藏地區僅存的教堂建筑。
附近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是一座從未被登頂的處女峰,在1991年那次不被祝福的中日聯合登山行動中,17名登山隊員永遠留在了卡瓦格博峰下。他們的隊友,日本京都大學山岳部的注冊會員小林尚禮從1998年開始在梅里雪山的冰川中尋找、收殮死難隊員的遺骸。在與冰川腳下明永村村民長久的交往中,在夜晚皎潔的月光下對梅里雪山的凝視中,他這個之前僅僅將雪山視為登山目標的前登山隊員,終于理解了藏民心中這座神山的份量。在他所著的《梅里雪山尋找17位友人》一書中,為30多年前的那場悲劇及此后的尋找發現留下了很多資料和細節。
《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小林尚禮著
入住梅里的那個夜晚,我想起之前聽人說起過,在月光下凝視雪山,會看到雪山仿佛像巨人一樣向你走來。但那個晚上沒有月亮,我將錯過那樣的異象。我開著窗,在山間清冽的空氣中平靜睡去。凌晨三點,我突然醒了,銀色的月光灑滿了房間。窗外,梅里雪山的五座主峰像五位天神,屹立在月亮下面平靜注視著我,我也注視著它們。我走到觀景平臺上,走到跟它們共同的天空下繼續和它們對視,直到第一聲鳥叫響起。
梅里雪山連綿的五座山峰,最右山尖為卡瓦格博
“丙中洛究竟是什么意思?”“洛是傈僳語,我也只知道大概就是指這個地方有個村子的意思。”藏族導游的太太是納西族的,所以他也說不清這個詞的來源。
這個地方有個村子,是什么樣的村子呢?車不知不覺開進了一處群山環抱的村落。《桃花源記》里描寫過的村莊也就是這樣的吧: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曾經在雜志中見過的那種梯田一直從腳下鋪展到懸崖邊上,梯田的盡頭是一片虛無。我坐在酒店房間的陽臺上泡了一壺滇紅,看著梯田盡頭的峽谷里白云出岫。
從酒店房間的陽臺上看到梯田和盡頭的懸崖
金色的陽光從云縫中射向山谷,峽谷邊的小房子姍姍可愛,看上去離得很遠,但實際上酒店門口有田間木棧道可以把人帶到瀕臨虛無的懸崖邊緣,繞一大圈然后又把人安全地帶回酒店。
梯田的盡頭,白云升騰
松贊酒店自制的青稞曲奇配紅茶很可口
放松地步行在田間棧道上,田里的蛇蟲百腳與你無關,視野中景有包著頭巾的村民在插秧,遠景里則總是會有老者牽著一頭牛走過,怎么拍怎么有,仿佛還嫌不夠,背景里黛色的大山更為這些畫面增加了立體感。忽然,我覺得仿佛進入了《三體》里那個景色優美但也永遠走不出去的立方體里——那就安心在這個世外桃源里度過永恒的兩天吧。
村民在田間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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