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超長篇幅曾一度引起爭議，而近年來短篇創作成為一個新現象。中國社科院發布的《2024年度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顯示，2024年以知乎旗下鹽言故事、豆瓣閱讀為代表的平臺涌現出米花的《魚燈引魂記》、昔昔鹽的《照殿紅》、璞玉與月亮的《雜貨店禁止馴養餓虎》、桑文鶴的《白馬與天涯》等大量短篇爆款，并進一步提出網絡文學短篇創作打破了傳統網文超長篇、微敘事的連載模式，采取輕體量、反套路、強情緒的創新敘事策略，成為網絡文學生態結構變遷的重要力量。

短篇作品的涌現自然讓我們想到微短劇的流行，以“短”為限的形制讓二者遙相呼應，一方面將以“快”為核心的文化消費場域迅速擴大，由此帶來網絡文學生態的變化；另一方面，短篇作品重構現實經驗，以貼近受眾的敘事和便捷的跨媒介傳播創造出新的發展模式，彰顯著新大眾文藝的生動氣象。

在速度中追求激情

在印刷媒介語境下，閱讀向來是私人化的領地，是使人安靜的精神活動，讀者的閱讀速度并非寫作者要考慮的因素。這一文化經驗建立在傳統社會中個體可支配的自由時間具有連續性和整體性之上，也與讀者所追求的閱讀目的有關。進入消費和技術時代，對效率的追求驅動生活節奏日漸加快，自由時間被大幅壓縮和肢解，直至人成為秩序、網絡和算法的控制對象。網絡文學的社交屬性不僅打破了個人化的安靜閱讀氛圍，也使其具有了社交媒介和休閑消費的功能。長篇作品采取連載更帖的形式，應對的正是碎片化閱讀的需求。同時，高速運轉的社會增加了個人的生存壓力，手機便捷的隨身性使其既是人聯通世界的工具，也是大眾逃避現實的“數碼桃花源”。在生活壓力與表達動力的雙重作用下，以強刺激性的爽感消解日常生活的平庸感并緩解精神壓力，成為網絡文藝吸引受眾最重要的情感策略。

網絡文學短篇作品爆款頻現的現象清晰地表明，閱讀長篇作品的感受已經無法滿足部分讀者的需要。通過縮短篇幅加快閱讀速度，同時制造出更具傳奇性、懸疑性、驚悚感和高濃縮、高爆性的故事，成為短篇作品的基本范型。這類作品通常在五萬字以下，精短之作甚至只有不到萬字，讓讀者在“速度”中得到激情體驗。

知乎平臺作品《活在真空里》是一個只有兩萬多字的懸疑故事，主人公張和家境貧寒，父母故去后與兄長相依為命。有一天哥哥突然失蹤，他向公安機關、媒體求助未果，于是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展開尋找，但突然被卷入了一起因沒有證據而無人調查的兇案中。在案審過程中他頻頻翻供，小說以此展現了人在困境中的掙扎與無奈。故事是一個典型的“案中案”結構，通過三次反轉層層遞進，形成緊張的節奏感。類似的還有豆瓣閱讀中探討親子關系的作品《白馬與天涯》，懸疑架構主要落在環境而非推理上，案情的關鍵線索散落各處，不同人物情感上的缺陷、心理狀態的幽微變化被嵌入情節之網中，營造出一種處處都有懸案的氛圍感。

文本由長變短衍生出新的跨媒介價值，以短篇作品為主的平臺形成了與傳統文學網站不同的運作模式。知乎鹽言故事、豆瓣閱讀、每天讀一點故事、UC故事會、輕之文庫等以短篇為核心，更側重發掘作品的IP價值。短篇網文與微短劇有著近乎相同的發展模式，微短劇轉化成為短篇網文IP的重要方向，《借寧安》《執筆》《折眉》等短劇均系短篇網文改編而來。此外，將多篇相關主題的作品結集出版為實體書，也是網站拓展短篇價值的重要路徑。由于作品能較快“變現”，也帶動番茄小說、起點中文網、愛奇藝小說等傳統網文平臺在短篇領域墾殖，為網絡文學短篇發展開拓了更大空間。

“增強現實”強化情感認同

短篇作品中的世界觀架構方式值得注意。

在情感刺激的維度上，短篇創作通過強沖突、快節奏、高反轉的敘事策略制造 “爽感”。但從內容來看，短篇作品之“短”，是通過重構世界觀而產生的。現實世界雖然是復雜的，但并不是何時何地都有傳奇發生。因此，增強情節性只能來自對經驗的改造。傳統文學中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所主張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其“典型”性的塑造雖以對生活的模仿為基礎，但因為文學無法在紙上刻印世界的全部，所以也要依賴敘事的建構功能。網絡文學以類型小說為主，而類型敘事的典型特征是對現實進行各種各樣的變形，例如將錯綜復雜的社會話題和現實生活場景轉化為凝縮、清晰且具有戲劇性的類型故事，或者從現實世界中選取具有代表性的元素、事件或人物類型，進行藝術加工和夸張處理等。這在網絡文學短篇創作中的表現更加鮮明。

對經驗世界中的事件在時間和空間維度上進行壓縮和重構，是短篇創作化“長”為“短”的不二法門。邢晨在《網絡文學“短篇”的新興：信息化寫作與媒介功能新變》一文中做了精到的分析，認為短篇作品通過“元素組接”“去場景化”的敘事策略，將傳統長篇小說的線性敘事拆解為高密度的情節單元。以知乎鹽選故事《離婚》為例，該作品不到3000字，卻在極短篇幅內完成了婚姻破裂、財產爭奪、情感救贖的完整敘事閉環，這種 “濃縮式” 寫作精準匹配了現代人在通勤、午休等碎片時間中的閱讀需求。這就意味著，無論作品中故事的時間跨度有多長，線性敘事的連貫性被高密度的情節單元取代后，去處了大量冗余的時間過渡，從而讓篇幅變短。而對于空間的重構，邢晨認為時空連續性被打破后，一般采用“內視角”召喚出新的主體感知方式，例如“《時間裂縫》系列將‘司馬光砸缸’‘武松打虎’等傳統故事置于科幻語境中重構，通過量子物理、平行宇宙等現代科學概念解構歷史敘事，使讀者在時空錯位中獲得新鮮的認知體驗。”

當然，短篇創作對現實世界的改造會融合不同的手法，《魚燈引魂記》建構了一個跨越千年的敘事框架，以多線程敘事和回憶與現實交織的方式重構故事世界，女主的經歷串聯起一系列怪人怪事，同時編織了大量副線，在不同時空背景下展開回憶，呈現出豐富的內容。

在有限的篇幅內產生的新奇感越強烈，其故事傳遞信息的容量和效率會越高，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會越強，這是短篇作品的獨特優勢。此外，大數據算法基于用戶行為推送內容，促使寫作者向類型成規靠攏，很多作品有著結構相似的故事。例如在知乎鹽選故事中，“豪門恩怨”“逆襲重生”“懸疑探案”等題材占據主導，霸總甜寵、復仇逆襲、換心臟、替身梗等成為常見的情節模式如，形成“爆款模版”。

盡管同質化創作不利于類型創新，但對于短篇作品而言卻有多方面的利好，例如通過“熟梗”或相似的情節塑造人物，讀者可快速錨定角色定位，并基于對該類角色的固有印象產生喜愛或厭惡情緒，加深對人物的情感聯結，從而強化角色認同等。

增加“快餐”的營養成分

從博客到微博，從網絡劇、網絡大電影到微端劇和短視頻，從網絡長篇小說到短篇作品，網絡文藝伴隨技術迭代而產生的“快餐化”消費趨勢相當明顯。平臺通過算法技術迎合大眾心理，進而改變文藝消費習慣，是這一現象背后的決定性動因。

由于生產效率大幅提升，洶涌而至的網絡文藝浪潮倒逼社會文藝觀和審美觀發生變化。在網絡媒介功能的帶動下，“人民大眾參與生產”成為新大眾文藝的顯著特征。而隨著AI入局文藝領域，資本、算法（技術）與人文之間的融合加劇，博弈也愈發激烈，能夠快速吸引流量、帶來收益的內容模式大行其道，而其中往往與人文價值存在一定的矛盾。這警醒我們，必須格外重視網絡文學短篇創作中的價值導向。

為了產生比長篇更為有效的吸引力，使用頻繁的情節反轉和惹眼的標題、場景、人設等，在網絡文學短篇創作中極為普遍。在看到這類作品在提高閱讀效率、提升受眾體驗，為網絡文學行業增加新變量等方面的優勢外，也要注意其背后存在的隱憂。

首先，受制于篇幅，短篇創作很難展開對環境、心理、場景等方面的描寫，使得作品缺乏對人性、社會現實等問題的深刻洞察，也無法深入挖掘主題，作品成了華麗的外殼和碎片化的刺激點的堆砌，情感和思想力量不足。其次，一些作品為了吸引眼球，以“打擦邊球”的設定宣揚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暴力美學等錯誤的價值觀，例如通過描寫奢華的生活場景，暗示成功就是擁有財富和物質享受。這些不良的價值導會對受眾尤其是青少年的價值觀形成產生誤導。再者，從長遠來看，短篇作品忽視文化底蘊和創新精神的支撐，過度追求短期的流量和關注度，會使作者陷入一種低水平的重復之中，難以在藝術表現手法和思想內涵上實現真正的突破和創新，最終導致創作枯竭。

總之，在網絡文藝“快餐化”的潮流中，短篇創作無疑是網絡文學適應閱讀市場變化所進行的有益嘗試。未來既要發揚其貼近讀者的優勢，也要強化價值引導。寫作者應堅守人文底線，在增強作品吸引力的同時，盡可能以新穎的表達弘揚真善美、傳遞正能量；平臺方也應為優質作品提供更多的展示機會和資源支持，確保“好吃”的“快餐”也要有營養。同時，作為受眾，我們也要不斷提高自身的審美素養和判斷能力，以理性和批判的眼光去欣賞和選擇文藝作品，在算法和流量面前保持清醒。業界還應積極探索新的創作模式和傳播方式，使短篇作品在快速傳播的同時，能承載更多有價值的思想和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