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履生驟然離世，讓我想起老梅——梅墨生。老梅也是走得突然，走時還不到六十歲，實在是太急了。記得看到訃告那一刻，我手里的茶杯“當啷”一聲摔在地上——這人前一陣子還在廣州手把手教我練氣功養生，那認真勁兒，怎么看都不像即走的人啊！

要說陳履生和梅墨生，在我心里都是將來能成為美術界響當當的“泰斗”的人。老梅肚子里的學問真沒得說，從魏晉畫論聊到黃賓虹的“五筆七墨”理論，能將千年藝術脈絡剖析得絲絲入扣。他以書法入畫，尤其是大寫意山水、花卉，既有傳統文人畫的韻味，又有自己的風格，淡雅古樸，在國內外學術展上都特別受歡迎。他還是國家畫院研究員，書法、詩詞樣樣精通，平時還愛研究太極拳，妥妥的全能型“養生專家”。

我和老梅認識的經歷特別有意思。2000年他在東莞可園辦畫展，我本來不在受邀名單里，只是幫李偉銘和王璜生開車。當時他展出的作品以書法居多，也有幾幅大寫意畫。說實在的，那會兒我覺得他的寫意畫還差點火候，看他在畫展上意氣風發的樣子，也就沒主動搭話。結果吃飯的時候，他真誤把我當司機了，指著門口那桌說：“你坐那邊去。”我也沒計較，就過去了。

誰能想到，不到半月，突然收到一陌生人短信，說自己是梅墨生，想和我通電話。一接通，電話里就一個勁兒道歉，說在畫展上怠慢了我。就這么著，我倆認識了。從那以后，他只要來廣州，就會喊我出來聚一聚。

2017年12月，方土（左）與梅墨生在廣州國家青苗畫家培育計劃講座上

有一回，他寄來一幅入選全國書法展的作品，問我能不能幫忙換錢，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后來他攢夠了2萬元，一門心思想買一幅賴少其的畫。那可是他第一次自己掏錢買藏品，每一分錢都是省吃儉用、靠賣書法攢下來的。看他對賴老這么崇拜，我肯定得幫，幾經周折，最終以2.2萬元拿下一幅四尺開三的賴少其山水。打那以后，我們聊天總離不開賴少其、黃賓虹的話題，每次他來廣州，我們幾乎天天泡在一起，天南地北啥都聊。

更巧的是，2012年我在北京北五環“樂想匯”買了個小畫室。一年后的一天傍晚，散步時居然碰上老梅！好家伙，他也在同一棟樓買了畫室，我倆之前都不知道，這不是緣分是什么？從那以后，走動就更頻繁了。每次在他畫室喝茶，他都興致勃勃地向我炫耀他的寶貝藏品。還特意給我的畫室題了個齋名——“起步堂”。沒想到幾年后，我調到中國國家畫院，還真應了這“起步”兩個字！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2018年，老梅在廣東美術館舉辦“從容中道——梅墨生畫書詩巡展”。那會兒他的大寫意畫已經相當厲害，尤其是山水畫，讓人眼前一亮。畫展期間，我特意請他為“青苗計劃”授課，講座現場擠得水泄不通，老梅的魅力可見一斑。

那次，老梅來紅專廠我的畫室，看了我不少的收藏。他一眼就看上墻上掛著的賴少其絹本山水畫，非讓我送他。我哪舍得啊，賴老也是我最為崇拜的偶像！看著他眼里近乎熾熱的渴望，我突然想起當年他求購賴老作品時的執著模樣。他軟磨硬泡，說拿同等水平的畫跟我換，還說回北京給我個驚喜。最后拗不過他，畫還是被他拿走了。

后來，我去北京找他，他總說在郊外閉關，不見客。大半年過去，次次吃閉門羹，我心里直犯嘀咕：不拿畫的時候，想見就見，拿了畫咋就躲起來了？又過了一陣子，我微信他，他回我：在病榻中。我握著手機愣了好久——平時總跟我吹和某某氣功大師過招的人，怎么突然就倒下？又想起之前他總愛談“養生”、立馬步讓眾人“撬動”的情景，恍若眼前。此刻微信里“病榻中”這短短幾個字，卻像一記重錘，敲得人心發慌。

一個月后，噩耗傳來，老梅走了。

我十分難過，為痛失一位難得的知己。隨之涌上心頭的，是深深的愧疚，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直接把畫送給他，何必要什么交換條件？

老梅走后一個月，他女婿小張給我打電話，說老梅臨終前還念叨我，后悔沒見上最后一面。聽著電話，我百感交集，本想問問畫的事，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著就讓這事過去吧。沒想不到一年，小張又給我發了些老梅生前的藏品照片，坦言家里急用錢，想賣點東西，問我行情。我就提到那幅賴少其的絹畫。很快，他家人回話說，畫還在，就是不知道咋處理；還是老梅夫人爽快，說：“人都走了，換畫的事就算了，物歸原主吧！”

現在，每次翻開與老梅的合照，尤其是看到畫室里那幅賴少其的絹畫小品，以前的事兒就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閃過。我倆一起喝茶聊畫、為了一幅畫爭執的場景，都刻在我心里了。畫雖然回來，但這份情誼，哪是一幅畫能比的？

窗外，雨濕荔灣，淅淅瀝瀝的雨聲里，仿佛又響起老梅爽朗的笑聲……

文/方土，來源：原文載于《羊城晚報》2025年6月17日A7花地版）

作者簡介

方土，1963年生，廣東省惠來縣人，1986年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從影6年，1992年入職廣州畫院，歷任專職畫家、副院長、院長。2019年調入中國國家畫院，歷任人物畫所副所長、美術館館長。

現為中國國家畫院藝術委員會顧問委員、中國畫專業委員會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美協中國畫藝委會委員，中國畫學會常務理事，廣東省中國畫學會會長，廣東省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廣東省美協中國畫藝委會主任，廣州畫院名譽院長，廣州國家青苗畫家培育計劃總召集人，一級美術師。

2017年榮獲“廣東省宣傳思想文化領軍人才，廣東省中青年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

擅長大寫意人物畫、花鳥畫、山水畫及實驗水墨。主要作品入選8、9、10、12、13屆全國美展并獲優秀作品獎，多次參加各類學術邀請展并被中國美術館、廣東美術館等機構收藏。舉辦個人畫展10余次，出版個人專集20余冊，入選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大型紀錄片“人物故事”“美術里的中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