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賓虹(1865—1955)和齊白石(1864—1957)都是20世紀著名的書畫家,兩人年齡相若(齊白石比黃賓虹年長一歲),又同享高壽(黃賓虹91歲,齊白石94歲,自署97歲),又都同時在一段時間里寓居京城,且有過交集,有共同的朋友圈。兩人同在京城期間,有過若即若離的交游。據王中秀(1940—2018)編著的《黃賓虹年譜》記載,黃、齊二人最早有間接交集是在民國十五年(1926)12月。其時,兩人都有作品參加在上海文監師路日本俱樂部舉行的“鼎臠同人書畫展覽會”1,而彼時齊白石在北京2,因而兩人應無可能會晤。在1928年6月3日,齊白石和黃賓虹等20余人被教育部推舉為全國美術展覽審查委員會委員。31929年9月,黃賓虹等人被推舉為中日現代繪畫展覽會鑒別委員,而齊白石有作品參選并入圍。4故在1928或1929年或之后,兩人或有機會見面相識,但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并無相關的明確記載。在此后的十余年間,黃賓虹和齊白石均有作品參加“中日現代繪畫展覽會”(1929)、“巴黎中國畫展”(1933)、“柏林中國美術展覽會”(1933)、“日內瓦中國畫展”(1934)、“墨社第二屆畫展”(1937)、“京華美術學院成績展覽”(1940)、“雪廬畫社時賢扇展”(1941)、“汪采白遺作展”(1942)、“大東亞美術展覽會”(1942)、“齊白石溥心畬先生畫展” (1946)等展覽,且兩人還有共同的女弟子吳詠香(1913—1970)5。即便兩人有如此多的可能的交集,但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到1946年止,均無兩人會晤的準確記錄。1944年1月11日,國立藝專同人劉凌滄、邱石冥、趙夢珠、黃均等邀集在北平中山公園為黃賓虹祝壽,即席揮毫。齊白石雖然沒有到場,但在雅集畫冊補繪壽桃,題“華實三千年”6。直到1946年3月12日,北平“故都文物研究會”在中山公園召開成立大會,黃賓虹和齊白石等人受邀參與此會,并合影留念(圖1)。
這一年,黃賓虹和齊白石都已年過朝杖之年,在與會者中,兩人都屬年高德劭者,故在現存的12人合照里,兩人均并列居中,齊白石在右五、黃賓虹在右六7,這是目前所見兩人同時出現在一個場景中最早的文獻記載。在次年(即1947)11月中旬,山東畫家于希寧(1913—2007)到北平舉辦個人畫展,乃委托黃賓虹修函拜謁齊白石,齊白石親臨展場,并合影留念(圖2)。在照片中,黃賓虹、齊白石兩位最年長者居于前排正中。8此外,1954年4月9日,書法家王傳恭(1905—1965)在致函黃賓虹時說:“十五年前由俞瘦石、齊白石兩世伯之介,得識公于石駙馬后宅高齋,嗣又偕汪慎生兄晉謁數次,并承賜折箑,至今已幾易滄桑,不知長者尚能憶及否?日昨至友徐忠仁兄奉命來杭迎駕北來主持中央民族藝術大計……首都友好、藝林學子翹首文旌,毋任鼚鼓。何日抵京,盼囑忠仁電告,當赴站恭迓也?!?按此時間倒推15年,至少在1939年,則由齊白石等人引薦王傳恭認識黃賓虹。可見,作為京城享有重要聲譽的黃賓虹、齊白石二老,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均相互引薦他人結識對方,說明兩人在彼時具有同等的社會地位和一定的影響力,均成為后輩晚學爭相寅緣的對象。
圖1
1946年3月12日,故都文物研究會在北平中山公園成立,右五為齊白石,右六為黃賓虹,左五為溥心畬,左六為陳半丁
圖2
1947年11月15日,于希寧畫展在北平舉行,前排左二起:于非闇、周養庵、齊白石、黃賓虹、陳半丁,右一為汪慎生;后排左四為于希寧、左六為王雪濤、左八為李可染
二
耐人尋味的是,在20世紀40年代,關于黃賓虹、齊白石兩人公開交游的文字記錄并不多,但在黃賓虹和友人往還信札中,則多次提及齊白石。這些早前僅限于兩人之間具有私密性質的個人函件,如今已公開梓行,化身為公共資源,據此可從不同視角看出其時的齊白石與黃賓虹的關系,亦可從不同視野看出齊白石的藝術形象。
據不完全統計,黃賓虹往還信札中涉及齊白石者,凡九通,受信人分別有黃樹滋、吳載和、汪聰、朱硯英和張虹,來信者有傅雷和張虹,其時間集中在1946年至1948年間。張虹是唯一一個往還信札都提及齊白石者,而黃樹滋、朱硯英則是至少有兩次信札涉及齊白石的受信人。故所有信札雖然有九通,實際涉及的往還信札者除黃賓虹本人外共有六人。
涉及齊白石的往還信札,大抵可分為兩類,一是談及其書畫潤例,一是涉及其繪畫展覽及評介。關于前者的信札較多,共七通;關于后者的信札僅有致朱硯英信及傅雷來信各一通。
在這批關涉齊白石潤例的信札中,時間最早的是在1947年2月7日,黃賓虹在致族人黃樹滋(1893—1970)的信札中說:“張大千來此售畫,每張定價法幣二十萬元,齊白石每尺方四萬元,皆甚忙碌。鄙人只擇人而與,非經知交介紹不動一筆,各紙鋪索者皆謝絕之,意留傳精作,不與人爭名利耳?!?0這里談到齊白石的畫價是“每尺方四萬元”。在此后的1947年2月10日,黃賓虹在致函篆刻家吳載和(1897—1971)時也說:“最好雅事不取金帛,第近來各物日增價值,殊為驚人;因此齊白石每方尺訂法幣四千元,張大千每張十六萬,與紙鋪合同辦理,為空前獲利之舉,鄙意不欲贊同之,仍守擇人而予而已?!?1這里談到齊白石畫價是“每方尺訂法幣四千元”。前后僅相差三天,但齊白石的畫價卻相差十倍。很顯然,這應該是黃賓虹筆誤。聯系上下文及當時的物價,“四千元”當為“四萬元”之誤。在同年3月12日,黃賓虹再致黃樹滋時談道:“日昨令坦偕令嬡來寓,惠貺香茗,高情盛意,感佩良深。承詢拙畫,近無潤格,擬少酬應,分工著述,而遠方來索者,仍然絡繹不絕,贈潤具比時人齊白石、溥心畬二君為率,每方尺五十萬元,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勞頓頗甚,臂酸目眵,尚希諸友原諒?!?2在1947年的八月初三,張虹(1894—1965)致函黃賓虹:“敝友黎心齋為公征諸友請求大筆山水共筆金七十萬元,上款另列。吳偉佳送上筆金五十萬元,請大筆賜山水一幅,尺度由尊裁。吳偉佳喜吾公細秀之筆。又偉佳兄請代求齊白石斗方四頁,每頁一平尺(寫蝦一頁,余不拘),送筆金五十萬元,計一百七十萬元,請檢收?!?3前面談到時人參照齊白石、溥心畬畫價為黃賓虹定潤例,每平方尺五十萬元,后面談到齊白石四平方尺斗方五十萬元,平均每平方尺十二點五萬元,可見即便在同一年,價格的不穩定性也是很明顯的。此外,前者每平方尺五十萬元是面向大眾公布的潤格,而后者每平方尺十二點五萬元是實際收到的潤資。據此不難看出,除去物價因素,齊白石訂立的潤格和實際成交的畫價還是有很大的距離。這一時期,由于通貨膨脹,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貶值程度令人咋舌,“物價每月上漲一倍或更多—有時候特別多”14,在1948年,甚至出現“在市場上買一張餅也需要四萬元左右”15的情況。1948年,黃賓虹在致張虹的信札中寫道:“皖中索拙筆書畫者,紛紛而來,畫無潤例,每尺自動者均三百萬,云與齊白石等量齊觀,可笑也”16,這時的畫價已經漲到每平方尺三百萬元。黃賓虹在1946年7月5日致信弟子黃居素(1897—1986)時也說:“日內貨物高漲不已,人心傍皇(彷徨),想到處皆同,罄竹難宣也?!?7從齊白石畫價從每平方尺四萬元到每平方尺五十萬元(實際成交每方尺十二點五萬元),再到每平方尺三百萬元,便可看出其時物價上漲的程度,或可從一個側面看出這一時期經濟和社會環境的動蕩與混亂。若以當時一張餅四萬元的價格計算,齊白石每平方尺三百萬元可兌換七十五張餅。有趣的是,在當時通貨膨脹的情況下,有的書畫家采取了用美金訂立潤格的方式,如徐悲鴻(1895—1953)在1947年自擬的畫潤為兩鷲一千美元,大奔馬八百美元,中幅立馬、小奔馬和貓四百美元,水禽和竹分別為三百和兩百美元18。更有甚者,也有書畫家以大米來訂潤例,如書畫家盧子樞(1900—1978)在1945年訂立的畫例便是“小幅高二尺橫九寸白米五十斤,中幅高四尺橫二尺白米八十斤……扇面每件白米二十斤”19,而豐子愷(1898—1975)也是以畫易米,但計量單位則為“斗(或石)”,他于1949年3月所訂立的畫潤為“冊頁(一方尺為限)或扇面白米五斗,三方尺(長二尺寬一尺)立幅或橫幅白米一石,二方尺以上面積計每方尺白米五斗”20。在此情況下,其時已聲名鵲起的齊白石的畫價以最高每平方尺三百萬元(約合七十五張餅)看,在當時并非高位。若以法幣計量,畫家吳子深(1893—1972)于1945年9月3日所訂立的繪梅竹雙清,“二尺為限,取潤三十萬元”21;書法家金息侯(1878—1962)于1947年12月27日所訂的潤例為“對聯四尺一百萬,加一尺增十五萬……扇面跨行二字五十萬,單行一百萬,行楷一百萬,碑文壽序千字一億元”22;書法家張元濟(1867—1959)于1948年元月一日訂立的潤例:“楹聯四尺以內五十萬元,五尺以內七十五萬元,六尺以內一百萬元”23;豐子愷于1948年元月訂立的潤例:“漫畫冊頁(一方尺)每幅三十二萬元。立幅或橫幅,以紙面大小計,每方尺三十二萬元”24。齊白石的潤格與他們相比,相差不大,可見其畫價在彼時基本維持在一個較為普遍的中等水準。
圖3
黃賓虹致汪聰信札,1947年4月26日,圖見上海教育學院古籍整理研究室編《黃賓虹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50—51頁
在這一時期,黃賓虹與齊白石畫價大致相當,無論就實際成交的潤資,還是擬定的潤例,兩人都不分軒輊。在1946年,黃賓虹在致信弟子鮑君白(1905—1951)時說:“再者,澳門、香港具藏家嗜及拙筆,曾為訂潤,每尺十萬元。鄙見以為書畫雅事,遍應苦于乏暇,非傳播則來者無聞,自去年自訂潤格,附于時賢之次,適于同好之索取”25,此時的黃賓虹潤例為“每尺十萬元”。而在1947年,齊白石自訂潤例曰:“一尺十萬。冊頁作一尺,不足一尺作一尺。扇面,中者十五萬,大者二十萬。粗蟲小鳥,一只六萬,紅色少用五千,多用一萬??逃?,石小如指不刻,一字白文六萬,朱文十萬,每圓加一角”26,這與黃賓虹的潤例旗鼓相當。而時人畫價接受程度,也是認可兩人“等量齊觀”的。1947年4月26日,黃賓虹在致文史學家汪聰的信札中說:“亦有列拙筆與齊白石、溥心畬同值以資索件者,皆婉言謝之?!?7(圖3)在同年,黃賓虹在致信女弟子朱硯英(1901—1981)時也說:“南粵多富商,近由熟人介紹惠潤者不少,以拙筆比例齊白石,然非知交者皆卻之矣?!?8黃賓虹兩次提到以“拙筆比例齊白石”,雖然對此頗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可笑也”,但在時人的眼中確實就是如此。需要提及的是,現存的齊白石書于20世紀40年代的兩則潤例,其價位與1947年自訂潤例懸差極大,一則書于1940年:“花卉加蟲鳥,每一只加十元,藤蘿加蜜蜂每只加二十元,減價者虧人利己,余不樂見。庚辰正月初十日”29;一則書于1948年:“扇面大者三十元,中者二十五元。紅色:重用十元,少用五元;刻印:朱文廿元,白文十五元。以上每元加一角。出門之畫回頭加印、加字不答應。三十七年十月,本主人”30。兩則潤例雖然相差不大,但卻只是1947年擬定的潤例萬分之一多一點,很顯然,在1940年時,物價尚未飛漲,而到1948年時雖然物價已經暴漲,但所參照的貨幣應當和1947年的法幣不一樣,極有可能為銀元或其他等值的貨幣。這是需要特別說明的。(圖4、圖5)
圖4
齊白石 自書 《潤例》 紙本
72.6cm×24.5cm 1940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5
齊白石 自書 《潤例》 紙本
68cm×96.5cm 1948年 北京畫院藏
黃賓虹、齊白石兩人在20世紀40年代均已到耄耋之年,且分別在山水畫和花鳥畫領域獨占鰲頭,堪稱畫壇祭酒。在1948年8月18日,《申報》刊出署名為“銖安”者撰寫的《故都二老》,可看出兩位老人在當時北京的情況:
故都近來有兩位八十以上的老畫家,齊白石、黃賓虹是也。瀕老(白石字瀕生,他的名字叫璜,取田于渭濱之意,于今果然年登耄耋,竟成預兆),他的住宅是他自己賣畫錢積蓄起來購置的,他素有善于居積之名。據說房屋不止一處,所以晚景頗為不惡,只因小心過嚴,房門箱匣,鑰匙累累,佩帶隨身,好像減少了雅人風趣。其實他為人是極慷慨而重風義的,其雅在心而不在形式。賓老在北平只住了十年,中經離亂,閉門不與外事,自得其樂,與瀕老同,而精神之健似猶過之。瀕老室中,從來不掛一張字畫,座上也沒有一樣古玩,除作畫外,沒有一樣嗜好。賓老則一間斗室,雖然小得不足回旋,而所讀的書,從地上一直堆到頂篷,頂篷已經坍了下來,書沾了雨,他也不介意。他的書并不講究版本,但是很多專門而罕見的。他尤其喜歡搜羅鄉邦文獻,考證表彰,不遺余力。案上堆滿了古印、古玉之屬,雖然自己不再刻印章,對于金石文字,仍常常有新的見解,喜歡用籀文寫聯語,隨手送人,毫不吝惜。求畫的人雖然很多,每天早起,還要用粗紙臨古人的畫,完全為的是自娛,不雜絲毫名利之心。他的物質生活簡單之至,然遇琉璃廠人送字畫來,只要真是上乘,他不惜重價收購,比人家買他的畫,出的價高多了。出其余技,從事園藝,在塵封蠹蝕的書架上,可以發現他手種的菖蒲,在北方干冷的氣候中,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尤其矮矮的一扇板門旁邊,恐怕只有三尺地,手種了一叢瘦竹,真令人滌盡塵俗之氣。賓老現已南歸,他的北平故居,不知將來誰寫入續《日下舊聞》矣。”31
據此不難看出,兩人性情相異,在20世紀40年代的京城都過著硯田耕耘、自得其樂的悠游生活。美術史論家俞劍華(1895—1979)在1948年3月31日的《申報》上的《憶黃賓虹先生》一文中也說:“目下壽逾八十老畫家,在滬有姚虞琴、蕭厔泉二老,在平有齊白石、黃賓虹二老”32,可知當時在北京,因為年齡及在畫壇的地位,黃賓虹與齊白石是并稱的。1942年4月28日,在北京舉行的“大東亞美術展覽會”中,中日畫家均有作品參展,黃賓虹、齊白石兩人也都有出品,當時的新聞這樣報道畫展的盛況:“我國則精品尤多,黃賓虹山水,齊白石之蘭花……皆極精到,蔚為大觀”33,故在當時畫壇,黃賓虹和齊白石分別是以山水和花鳥執得牛耳。從兩人的潤例及其市場認可度亦可印證此點。
三
涉及對齊白石繪畫展覽及評介的信札的受信人和來函者主要為朱硯英和傅雷。
1946年11月,由北平故都文物研究會組織的“齊白石、溥心畬先生畫展”在上海展出,黃賓虹和曹克家、邵伯褧、陳云誥等有作品一并參展。為此,黃賓虹在這一年致朱硯英信札中談及此事:“故都展覽有齊白石、溥心畬二君及拙作,均有該會在各處收購,預先已籌備消受主顧,在京滬宣傳,尚有雜志刊物及文獻館、美術館之組織。聞此次開消(銷)甚巨,約已去數千萬元矣。拙畫本無潤例,均由熟人介紹而來,京津每尺方壹萬元,不足尺者以尺計,寬廣者照加。皖粵來者有增倍者雙款居多。鄙志以不賣畫、不開展覽會,于學問方有進益。友好中索取者情不可卻,均應之,能多留傳亦一佳事。貴處來件仍照每尺方壹萬元,近航費增漲,而每幅需五六十遍而成,墨色才有變化也?!?4信中談及的“故都展覽”,乃指故都文物研究會舉辦的展覽,該研究會分設文獻館、書畫研究組、樂曲研究組、圍棋、編輯部五個部門。在創始之初,該會欲邀請黃賓虹為文獻館館長,但黃賓虹婉拒了,1946年黃賓虹在致朱硯英的信札中就提到:“北平有一故都文物研究會,由張巡撫使繼、張委員畏蒼領銜,由會員推鄙人為美術館館長,意不欲就”35,王中秀認為此處的“美術館”,實指“文獻館”36。他同時認為黃賓虹婉拒故都文物研究會的邀請,除人事原因外,或者還有其他諸如政治等深層次因素。37黃賓虹在信札中談及的潤例為“每尺方壹萬元”,這與上文談及的同年在澳門、香港“每尺十萬元”有所差距,足見其時黃賓虹畫價在北平和港澳的藝術贊助人的接受度是不一樣的。除地區間的物價差異因素外,或可反映出南北兩地對黃賓虹繪畫的不同認可度。而彼時齊白石在北平的潤格大致在每尺十萬元左右,亦可看出其時在北平地區齊白石繪畫的受眾要比黃賓虹略勝一籌。
1946年11月29日,黃賓虹的友人及其繪畫的重要推廣者傅雷(1908—1966)在致黃賓虹信札中也談到在上海舉辦的“齊白石、溥心畬先生畫展”事:“邇來滬上展覽會甚盛,白石老人及溥心畬二氏,未有成就,出品大多草率”38,看得出來,傅雷對齊白石、溥心畬繪畫并不十分認同。有意思的是,在時隔15年后(即1961)的7月31日,傅雷在致好友、寓居新加坡的畫家劉抗的信中也有對黃賓虹和齊白石的評介:“近代名家除白石、賓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盜名;而白石尚嫌讀書太少,接觸傳統不夠(他只崇拜到金冬心為止)。賓虹則是廣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歷代各家之精華之大成,而構成自己面目。尤可貴者他對以前的大師都只傳其神而不襲其貌,他能用一種全新的筆法給你荊浩、關仝、范寬的精神氣概……”39他對齊白石評價有所提升,但認為其和黃賓虹相比,仍然略遜一籌。
有趣的是,同樣是這個展覽,當傅雷對齊白石、溥心畬作品頗有微詞的時候,時任全國美展編輯、上海市美術館籌備主任的施翀鵬(1908—2000)則對展出的黃賓虹作品提出了批評:“至于他的作品,擅長山水,過去在《申報》發表了很多的紀游畫,三峽、峨眉、桂林的獨秀峰,等等,在我的腦海中印象很深。不過,他的山水,自居‘文人畫’,題款跋語,大多傳北苑、文、董等一脈,長處是丘壑很多,章法極有變化,就是皴法太亂,層次不很清楚,用筆很有書法意味,而魄力太小,用筆軟弱,樹法亦支離破碎,蓋山水畫中樹木等于人的眉目,假定眉目糊涂,這個人便沒有精神,甚至不像一個人!這點,不知賓虹先生自己的理論是怎樣?最近他還在北平,這次附在齊白石畫展中幾幅山水,更覺一團漆黑,毫無層次。我真不懂賓虹先生為什么有如此作風?看看他的跋語,還是有本有源,北苑、思翁,難道北苑、思翁也有這種漆黑一團的作品嗎?嘗見兩宋人畫,雖然顏色濃重很多,但是層次總是分得很清楚?!?0由傅雷和施翀鵬對是次畫展中齊白石、黃賓虹出品的另類評價可看出,即便盛名如黃賓虹、齊白石者,學術界對他們的藝術認知與接受也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四
進入主流藝術視野時,黃賓虹是以山水馳譽畫壇,齊白石則以花鳥擅名。后來,有學者更認為:“齊白石以其花鳥畫筆墨趣味作的山水畫,和黃賓虹以其山水畫筆墨精神作的花鳥畫,最初都得不到世人普遍的認可,而到最后又都贏得超凡的聲譽。”41在此之外,黃賓虹兼擅畫論及篆書,而齊白石兼擅人物和書法、篆刻,兩人同時成為20世紀卓有建樹的藝術大家。當然,必不可少的因素還在于,兩人年齡相仿,又都同登壽域,故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后,年近鮐背的兩人能得到美術界和學術界的普遍認同。1953年3月1日,夏承燾(1900—1986)在其《天風閣學詞日記》中也說:“午后訪黃賓虹先生,過華東美專分校,適為賓老開九十壽辰展覽會,到五百余人,譚啟龍主席致詞……近日北京壽齊白石九十三歲,南北兩畫家,老享盛名?!?2可見其時兩人一直是并稱且同享盛名的,后來甚至有美術史論者將兩人稱為“南黃北齊”43或單獨相提并論44,足見兩人的地位是相頡頏的。
黃賓虹與友朋往還的信札,大抵可從側面看出黃賓虹、齊白石兩人在20世紀40年代藝術傳播與社會接受狀態。雖然作為私密的函件,黃賓虹在信中似乎表現出不屑與齊白石等價齊觀的微妙心理,但在當時的藝術贊助人眼中,黃賓虹與齊白石等人的市場價位確實就是相當的。由于齊白石晚年活躍于京城,而黃賓虹雖然曾寓居京城,但晚年主要活動在杭州、上海,故兩人在20世紀40年代的市場又有南北之間的微小差距,但總體來看,黃賓虹和齊白石的市場地位和社會地位在當時是不相伯仲的。透過散落于信札中的吉光片羽,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黃賓虹和齊白石的藝術接受和傳播狀態。在20世紀的中國美術史視野中,黃賓虹和齊白石都是不可或缺的重鎮,從鮮為人知的信札來解讀其真實的藝術發展狀態,可使得兩人在美術史中的形象變得更為豐滿與鮮活。
2021年9月2日于金水橋畔
文 | 朱萬章(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研究員)
注釋:
1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183頁。
2 胡適:《章實齋年譜·齊白石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第228—229頁。
3 《廣州民國日報》1928年6月12日,載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191頁。
4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240頁。
5 同上,第429頁。
6 同上,第457—458頁。
7 同上,第470—471頁。
8 同上,第486頁。
9 同上,第547頁。
10 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第327頁。
11 浙江省博物館等編《黃賓虹文集·書信編·正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第61頁。
12 黃賓虹原著、王中秀編注《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第229頁。
13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490頁。
14 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編《中華民國貨幣史料第二輯(1924—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537頁。
15 劉軼、董敏:《民國時期貨幣發行和幣制改革探析》,《蘭臺世界》2014年第28期。
16 黃賓虹原著、王中秀編注《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第255頁。
17 同上,第201頁。
18 王中秀、茅子良、陳輝編著《近現代金石書畫家潤例》,上海畫報出版社,2004,第327頁。
19 同上,第327頁。
20 同上,第329頁。
21 同上,第326頁。
22 同上,第327頁。
23 同上,第328頁。
24 盛興軍主編《豐子愷年譜》,青島出版社,2005,第434頁。
25 黃賓虹原著、王中秀編注《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第208頁。
26 齊良遲主編《齊白石文集》,商務印書館,2005,第378頁。
27 黃賓虹原著、王中秀編注《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第232頁。
28 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第34頁。
29 許禮平、蘇士澍主編《齊白石法書集》,文物出版社,1997,第33頁。
30 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信札及其它》,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第210頁。
31 銖安:《故都二老》,《申報》1948年8月18日。
32 俞劍華:《憶黃賓虹先生》,《申報》1948年3月31日。
33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443頁。
34 黃賓虹原著、王中秀編注《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第216頁。
35 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第30頁。
36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476頁。
37 王中秀:《黃賓虹著作疑難問題考辨之六:1946:故都文物研究會》,載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譯述編·題跋編·詩詞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第336—343頁。
38 趙志鈞主編《黃賓虹書簡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第152頁,
39 傅雷著、傅敏主編《傅雷文集·書信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6,第36頁。
40 施翀鵬:《略有瑕疵的黃賓虹》,原載《藝術論壇(創刊號)》(現代藝術論專號),1947。轉引自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476—477頁。
41 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437頁。
42 夏承燾:《夏承燾集·天風閣學詞日記》,轉引自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第537頁。
43 阮榮春、胡光華:《中華民國美術史(1911—1949)》,四川美術出版社,1992,第156—159頁。
44 李鑄晉、萬青力:《中國現代繪畫史·民國之部》,文匯出版社,2003,第119—136頁。
本文選自《齊白石研究》第9輯
來源:北京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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