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觀眾在卞雪松的《喜雪圖》前矗立良久,這引發了虞山張維的好奇。“這個畫家應該不在人世了吧,如果在,應該也活不長了。畫到這個地步,已經沒必要活著了,天會收了。”當觀眾說出這些話時,距離藝術家離世已經有12年。卞雪松,一個不應該被遺忘的名字。
歷史充滿了傳奇。林散之師從黃賓虹學畫,卻成就了書法;卞雪松師從林散之學書法,卻成就了繪畫。這些畫家往往居住在歷史悠久的城市,不處在現代傳媒和政治的中心,反而讓他們安然專注于繪畫本身。他們豐富了一個民族精神的表情,理應打撈出來,挽救于被遺忘、歪曲的歷史之中。
卞雪松(1949-2005)1967年拜林散之學習太極、詩詞、書畫,老師稱他是個“癡人”,他也自號“廣陵癡生”。林散之書法線條的豐富性是書法史上罕見的,與其瘦勁飄逸、以小草寫大草不同,卞雪松的大草從李北海結體中取寬闊堂正,從鑄鐵線中得沉雄擔當,從粗沙痕中得地老天荒的凜然浩氣,形成了寬博堂正、沉雄蒼潤、浩氣凜然的風格。
除了癡于詩文書畫,他還癡于其他的學問或者雜學功夫。文學方面有緣聆孫犁教誨,詩詞書畫達到了極高的境界。這樣的修養和內涵,正是卞雪松書法和繪畫的獨特底蘊。
卞雪松一生謹記恩師教誨:不要和當下爭名利,而是跟美術史要地位。內心的潔凈,讓他對自己的繪畫極為嚴格。所有認為不滿意的畫盡毀之,一生只留下二百幅以內的繪畫,平生只賣書法,從沒有賣一幅畫。世人多知其書法精妙,而知畫者寥寥。6月15日至6月30日,“虛極之道——卞雪松書畫展”在北京虞·空間舉辦,虞山張維擔任策展人,展覽集中在北京展出藝術家書畫作品。
在一幅小畫《西望陽關》中,整篇都是渴筆抒寫,僅有題字用淡墨反襯。卞雪松只用了一根渴筆線,三筆就讓一個集虛為道、充盈天地的老子躍然紙上。人物是焦墨渴筆,背景的風沙是淡墨渴筆;人物的渴筆線沉著,背景的渴筆線奮迅奔馳。滿紙蒼茫卻充滿生機,氣息蒼古又氣韻生動。
卞雪松的構圖方法非常有趣,他用圍棋打點的方式構圖,具有現代感而又簡潔無重復,極為高級。美國極簡主義是追求來的,中國極簡主義是自然抵達的。正如從梁楷到徐渭,八大到新安畫派,經過黃賓虹、林散之到卞雪松,中國式的極簡主義抵達了一座高峰。
批評家朱其
實驗水墨大部分都是借西法而生成的,卞雪松是中國當代水墨在自己傳統里裂變產生的大師。他的畫既來自禪道畫的傳統,又秉有書法線的血脈,還承有黃賓虹、林散之筆法的精髓,并把渴筆性張揚至極致。
畫家張爽
卞雪松的畫是罕見的可以和哲學大師對視的藝術。
南線是一個悠久的傳統,當草書出現的時候,南線就出現了。因為草書的飛動的線條已經擺脫了記事的功能,而直接呈現生命的狀態。在繪畫上,卞雪松是南線這脈上走得更遠的一位杰出畫家。他和董欣賓共同提出:一根線條里有春夏秋冬,一根線條里有生老病死。
卞雪松把“一”發揮到極致,把中國式極簡主義繪畫推向高處。他在《卞雪松談藝錄》中說:“畫就是一筆,有一才有萬,萬則歸一,道一以貫之,書畫的‘一’是什么?就是一筆,一筆會了,千筆萬筆就有了。”
對卞雪松繪畫影響最大的是八大山人,他們對渴筆的大膽應用,對極簡的深度領悟,都有共通之處。八大畫人物畫很少,畫動物抓住神態;卞雪松的人物放棄了對神態的描繪,而是抓住氣息。他的人物是聞出來的,或者說是可以聽出來的,不需要更多的形,或者說他無需形,只需聽氣,就能體會到人物的風貌精神。
《喜雪圖》中沒有一朵雪花,只有深深淺淺的渴筆線,更像一幅興之所至的草書,卻能聽見大雪飛舞的情致。《喜雪圖》幾乎無法用圖片示于讀者,因為他的渴筆淡墨處幾乎拍不出來。他的《老子入關》《靜觀》《聽月圖》就是一根線條或幾根線條,放棄形態面目,在線條變化中見地老天荒與滄桑而定的境界。
卞雪松自覺地將中國線的表現力推向極致,這是中國式的極簡主義歷史選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張維看來,抽象表現主義、八大的簡筆都只是返回中的第二步,卞雪松徹底返回到一,一根線條中見生命豐富的境界,一根線條的特質和變化見生命的根境。
導演王超
卞雪松是沒有疑問的大師,博物館級別的大師,篤定的民族核心境界的大師!
書法家丁劍
卞雪松的書法,在濃墨的使用以及渴筆線的變化上均突破了林散之的籠罩。
林散之于黃賓虹學畫,主得渴筆精神,又化五筆七墨法與書法書寫中,成三百年來草書大家。有趣的是,卞雪松師從林散之學書法,悟出了“渴筆里有生老病死,渴筆里有春夏秋冬”。他把草書渴筆的筆意用在繪畫上,用得果敢決絕,用得不留余地卻別開洞天。
卞雪松是通過渴筆線在書法和繪畫中書寫,在他而言,書寫即日常修行,在渴筆的修行中致虛極守靜督,而入書之道縱觀他的書法和繪畫以及生命的行為方式,他是在渴筆的日常書寫中,致虛極,守靜督,而與道同行,藝道合一的。
明李日華在《渴筆頌》中寫道:“書中渴筆如渴駟,奮迅奔馳獷難制。”形容渴筆是有力量和速度要求的,難以控制,不好寫。渴筆不是枯筆,當然也不是潤筆,而是由潤到枯,由枯到潤的運筆過程。
運用好渴筆絕非易事。渴筆本就墨少,筆鋒干澀、行筆過快,水墨不能入紙,線條就會顯得輕飄浮動,缺乏沉穩與凝練;用筆過緩,墨跡滯澀淤積,氣息不暢,在整體效果上就會失去連貫與生動,就會失去內在生命力。要用“心”寫的,在心神靜督的狀態下,貫注生命體驗和生命力去寫。
中國畫的線條與西畫的線條有什么不同?最重要的就是渴筆線。渴筆是中國書法墨線獨有的,毛筆和墨在與紙的磨搓中,會產生虛實相間的筆觸,比如飛白、劍脊線,枯中帶潤虛實相生的干筆、枯筆。中國的線與西畫的實線是多一個維度的,表現的豐富與廣闊度自然不可估量。
卞雪松對渴筆有自己的理解。在用墨上,他們有林家秘法,林散之得之于黃賓虹,即在筆毫沾焦墨濃墨后,筆尖添少許清水。這樣筆墨枯少之后出來的渴筆,就會枯中帶潤,就會有干裂秋風滿含春雨的效果。據說黃賓虹是從清人筆記里得來的經驗。
第二,在渴筆的行筆上,古人多用筆尖很少頂至筆肚,卞雪松不拘泥于傳統的控制,因所表現的氣息而定。有時壓到筆根,使渴筆筆意更加蒼勁老辣,沉雄古拙。
第三,渴筆是墨少之后,筆與紙摩擦之后留下的墨痕,執筆中鋒下行的壓力與紙的阻力形成張力,體現高度的變化和修為。沉著的控制,停頓的節點,何時痛快,何時按抵,不僅是手能控制的,而是心和心力。真正把渴筆寫好的人,都是傾注了生命力的人。
恰如觀眾在《喜雪圖》前的慨嘆,卞雪松55年的生命力都投入到創作中。“我在山東看一塊摩崖刻石,老遠就看見它了,可就是上不去,到處是峭壁,后來找到了一個山民,向他一打聽,才知道山后面有條小路可以繞到,按圖索驥,快得很,學書一樣呀,路子對了,天天有進步,路子錯了,一生也上不去。”這段1998年的話,記錄在《卞雪松談藝錄》中。他找到了那條路,用燃燒生命達成的一條指引未來的路。
文字|張火火、虞山張維
圖片|北京虞·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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