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有財蹲在破廟門檻上，嘴里叼著根干草，瞇眼瞅著手里那副油光水滑的天九牌。這副骨牌是他崔家最后的值錢物件，象牙質地，邊角包銀，摸上去跟大姑娘的皮膚似的滑溜。

"他娘的，昨兒要是再忍一手..."他啐掉干草，牌面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三十二張牌，張張都認識他，可偏偏湊不出個贏面來。

秋風卷著枯葉刮進廟里，崔有財裹緊單衣。這衣裳還是三日前從當鋪掌柜那兒死乞白賴賒來的，袖口磨得發亮，前襟沾著昨夜偷來的半只燒雞的油漬。他摸出懷里最后三個銅板，在掌心掂了掂，叮當聲比秋蟬叫喚還刺耳。

"崔相公，還賭呢？"賣炊餅的王婆挎著籃子經過，瞅見他手里的牌直撇嘴，"您家那二十畝水田可都姓劉啦！"崔有財眼皮都不抬："婆子懂個屁！劉掌柜昨兒輸給我的銀鐲子，夠買你一年炊餅。"他故意把左腕一抖，空蕩蕩的袖管里啥也沒有——那鐲子早押給城西的趙屠戶換酒喝了。

日頭偏西時，破廟來了個怪老頭。羊皮襖反穿著，腰間別個酒葫蘆，走起路來叮呤咣啷響。老頭盤腿坐在神龕前，掏出副烏木天九牌，自個兒擺起龍門陣。

"老丈也玩這個？"崔有財蹭過去，眼珠子黏在那副黑得發亮的牌上。怪老頭抬頭一笑，露出三顆黃牙："小老兒黃九，平生就好這口。"

崔有財頓時來了精神。要論天九牌，整個清河縣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當年崔家老太爺活著時，靠這副牌贏過揚州鹽商的翡翠煙槍。他搓著手湊近："要不...咱爺倆耍兩把？"

黃九瞇起三角眼："賭注呢？"崔有財臉一熱，摸遍全身就掏出那三個銅板。老頭卻笑了："成，三個就三個。"

第一局，崔有財摸到地牌配人牌，正是"地杠"的好彩頭。誰知黃九慢悠悠亮出天牌配梅花，殺得他片甲不留。三個銅板叮當落入老頭破碗里，崔有財急得抓耳撓腮。

"別急。"黃九從懷里摸出塊烤紅薯，"拿這個抵。"崔有財餓了一天，接過就啃，燙得直哈氣。第二局他竟摸到至尊寶，贏得老頭直拍大腿。怪的是他剛要把銅板撈回來，廟門外滾進個包袱，里頭裝著兩吊錢。

"邪門..."崔有財數著錢，黃九已經擺好第三局。這回他輸得精光，正懊惱時，破廟房梁突然掉下個包袱，抖開是件簇新的棉襖。老頭笑呵呵把銅板全收走："接著來？"

天黑透時，崔有財面前堆著五兩碎銀、一件狐皮坎肩，還有不知誰丟進來的半扇臘肉。黃九的破碗里銅板堆成小山，老頭每贏一局，崔有財就能撿著意外之財。

"老丈，您這手氣..."崔有財咽著唾沫，黃九突然按住他手腕："后生，知道天九黃么？"崔有財搖頭。老頭指甲縫里黑乎乎的，在他掌心劃了道印子："賭錢不賭命，貪心招報應。"

二更鼓響，崔有財抱著贏來的財物回稻草鋪。半夜尿急起來，月光下看見黃九蹲在香案前數銅板，每數一個就往酒葫蘆里塞一個。銅板入葫蘆，竟發出"噗通"水聲。

第二天崔有財是被衙役踹醒的。"劉掌柜家遭賊了！"衙役抖開他當被蓋的狐皮坎肩，"這贓物哪來的？"崔有財懵了，昨夜那老頭早沒影兒，只剩香案上擺著三枚銅板，排成個"兇"字。

虧得縣太爺是他遠房表舅，挨了二十板子了事。崔有財瘸著腿回破廟，發現墻角老鼠洞里塞著張字條："今夜三更，牌局繼續。"落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葫蘆。

"見鬼了！"崔有財嘴上罵，心里卻癢得像有螞蟻爬。天黑后他攥著祖傳的天九牌蹲在神龕前，三更梆子剛響，黃九就從房梁上倒吊著下來，羊皮襖上沾滿夜露。

這回老頭帶了個青瓷碗，盛著渾濁酒液："賭注得換換。"崔有財剛要摸銅板，黃九的指甲已經戳在他太陽穴上："一局賭你三天記性。"崔有財還沒明白，牌局已開。他摸到對天牌時狂笑，轉眼卻見黃九亮出雙地牌。"天地倒轉，陰陽錯亂。"老頭說著，從酒葫蘆倒出三滴酒，彈在他眉心。

第二天崔有財在城門口醒來，懷里揣著十兩官銀。守城兵卒見他就喊："崔賬房！老爺等您對賬呢！"他懵頭懵腦跟去，發現自己竟在縣衙當了三年賬房，可半點記憶都沒有。

夜里回破廟，黃九正在剝烤熟的田鼠。"想起來沒？"老頭齜著黃牙問。崔有財突然頭痛欲裂，眼前閃過自己在縣衙貪污的畫面。他哆嗦著摸出官銀，黃九卻擺擺手："這是你輸給我的記性換的。"

往后半月，崔有財越賭越邪乎。賭十天陽壽，第二天就在亂葬崗醒來，身邊躺著個餓死的乞丐，懷里卻揣著金鐲子；賭一手好字，轉眼發現自己不會寫名了，門口卻堆著匿名送的米面。

立冬那晚，崔有財輸紅了眼。"賭這個！"他拽出貼肉的銀鎖片，是媳婦改嫁前留的念想。黃九眼睛突然泛綠："后生，你媳婦用二十年壽命求的平安符，也敢賭？"崔有財手一抖，鎖片掉進青瓷碗。酒液里突然浮現媳婦在尼姑庵敲木魚的畫面。他剛要搶，黃九的羊皮襖"嘩啦"展開，竟變成張巨大的天九牌，牌面是猙獰鬼臉。

"看清了！"老頭的聲音忽遠忽近，"天九黃不是玩法，是報應！"破廟突然搖晃，香案上的銅板跳起來砸向崔有財腦門。他抱頭鼠竄時，聽見黃九在狂笑："貪心不足蛇吞象，賭徒終成牌上鬼！"

崔有財再睜眼時，躺在自家祖墳前。懷里揣著祖傳的天九牌和銀鎖片，鎖片上多了道裂痕。遠處傳來辦喪事的嗩吶聲，路人說是縣衙賬房貪污事發，吞金自盡了。

后來清河縣多了個戒賭的貨郎，總跟人說："天九牌三十二張，最毒那張叫貪心。"有人看見他腰間的銀鎖片夜里會發綠光，照得路邊"天九黃"的野花一明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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