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上海醬園弄。
潮濕、悶熱的閣樓上,詹周氏緩慢走上樓梯,手中緊握一把利刃。那一刻的決定,撕開了一個女人長久忍耐的沉默,也劃破了社會對女性順從與服從的期待。
那一夜之后,她的名字迅速出現在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她的臉、她的家事、她的“殺意”成為全城議論的對象——然而,在無數解讀與譴責中,始終缺席的,是一個真正關乎她的問題:
她為什么會殺人?
八十年后,這個問題被再次提起。電影《醬園弄·懸案》讓詹周氏的故事再次回到大眾視野。由陳可辛執導,章子怡主演,影片沒有刻意制造懸疑,也沒有試圖為她辯解,而是試圖撥開迷霧,直面一位女性在極端困境下被逼至生死邊緣的現實。
章子怡飾演的“她”,不再只是一個歷史符號,而是一個隱忍卻憤怒的女性個體。她用沉默訴說情緒,以眼神藏匿不甘,用一次不可逆的行動,把“為什么”這個問題,丟回那個時代,也推向今天的我們。
導演陳可辛以克制又鋒利的手法,展開了一個關于女性情緒與命運的故事。
這不僅是一樁案件的回顧,也不僅是一段歷史的重述——它講述的,是千萬女性在無聲壓迫中掙扎求生的故事,也是一種令人無法回避的質問:在那個“她”身上,我們是否也看見了千千萬萬“我們”的回響?
■一個女人,轟動上海灘
她殺了人。
案件驚動了整個上海灘。
人們記住了她的姓氏,記住了她的臉,卻沒有人問過一句:她為什么會殺人?
那是1945年的上海,城市夾在權力更迭與戰火邊緣。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節節敗退,汪偽政權風雨飄搖,上海雖表面上繁華依舊,但地下仍暗流涌動。街頭巷尾充斥著不安的空氣,有人投機取巧,也有人在沉默中熬過長夜。
女性,尤其處在底層的女性,更像是這個時代的“無聲者”,在權力、家庭與命運的重壓下,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
就在這樣一個風雨欲來的節點,命案發生了。
詹周氏,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丈夫大塊頭是一名典當行的典當師。
起初的生活甜蜜、安穩,然而,幸福只是表面的幻象。婚后不久,丈夫便漸漸顯露出真面目:他嗜賭成性、家暴,不僅將她的首飾變賣殆盡,更阻止她出門工作,將她牢牢困在家中。在丈夫的暴力中,詹周氏像許多女性一樣,把傷口藏進衣袖,用忍讓和勸慰維系這段婚姻。
直到那一晚,她終于舉起了刀。這不是電影中的虛構情節,而是真實發生在上海醬園弄的一起命案。
在二十世紀三四年代的中國,法律體系尚未建立起對家庭暴力的有效約束,社會輿論更傾向于將婚姻矛盾歸咎于“女人太不懂事”“不會持家”。一個妻子若在婚姻中遭遇暴力,通常被期待忍耐、順從,而不是反抗。
詹周氏的案件之所以轟動整個上海灘,并不只是因為她殺了人,而是因為一個本該逆來順受的女人,做出了“不合身份”的反抗。詹周氏的反抗打破了那個時代對“妻子”這個身份的規訓想象,那一刻,輿論對此的恐懼甚至大過了對暴力本身的譴責。
詹周氏用一把菜刀,把自己從“規訓”的生活里剖開,也把一個舊時代女性的命運切成兩半。
這不是一個完美受害者的故事。詹周氏不再是那個“善良但無能為力”的傳統女性形象,她不哭喊,不求助,也沒有對社會秩序保持幻想。她選擇以極端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困境,把殺夫這一行為從私人生活推進到公共討論場域,讓那個時代第一次面對一個可能被壓抑、但不能再忽視的問題:當一個女人在家庭中受盡折磨,社會該為她提供一個怎樣的出路?
這起案件迅速登上《申報》《大公報》等媒體的頭版,引發大量討論。在這個背景下,一批以作家蘇青等為代表的知識女性站了出來。她們不是為詹周氏開脫,而是試圖讓大眾理解:施暴在前,反抗在后,真正的罪不在她,而在那個容不下女性掙扎的制度和環境。
她們以“為女人說話”的筆觸,為詹周氏發聲,試圖讓法律不僅衡量行為的結果,也看到絕望中的動因。這一輿論干預,為詹周氏最終改判十五年有期徒刑提供了重要支撐。
隨著時局變革與權力的交替,此案歷經兩次重審,詹周氏最終得以免于極刑。
八十年后,這段塵封的歷史,被導演陳可辛帶回了大眾視野。電影《醬園弄·懸案》并未復刻傳統懸疑片的套路,也拋棄了常見的破案敘事結構,而是把鏡頭對準女性的處境,將她們的沉默、掙扎與命運推向故事的中心。
影片以節制而冷靜的敘事方式,拼貼出詹周氏命運的碎片,把“一個女人為什么會殺人”這個問題,歸還給那個時代,也拋向今天的我們。
■她者的世界
《醬園弄 ·懸案》并未將目光局限在詹周氏一人身上,而是通過一組豐富的女性群像,展現出女性在歷史夾縫中的多重命運與復雜處境,構筑出了一個層次豐富的“她者世界”。
她們不僅是被暴力與制度壓迫的“受害者”,更是在風雨如晦的時代中,試圖突破桎梏的行動者。這些女性角色各自來自不同的階層,有著不同的性格與遭遇,或堅毅、或沉默、或鋒利,她們的命運彼此交織,又各自孤獨,勾勒出女性在歷史夾縫中生存的不同面貌。
趙麗穎飾演的作家西林,其原型是為詹周氏奔走呼吁的蘇青。她言辭堅定不乏冷靜,在劇院中大聲疾呼女性解放,也在社會輿論場中為詹周氏爭取理解與改判。在片中,她是少數能以話語干預現實的女性,理性、堅定,代表著民國時期知識女性的先鋒意識。
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則與西林形成強烈的對照。作為這場懸案的錨點,這個角色幾乎沒有激烈的情緒表達,卻始終令人無法移開視線。她的沉默中藏著巨大的張力,眼神深處埋著無法訴說的悲愴。
在長期的家庭暴力與周遭的冷漠中,她的棱角早已被磨平,但情感卻以更細微的方式溢出——是一個抖動的肩膀,一次遲疑的回望。章子怡用極為內斂的方式呈現了一個“在忍耐中瀕臨崩潰”的女性形象,仿佛靜水流深,卻暗藏驚雷。
楊冪飾演的獄中女囚王許梅,則展現了另一種女性生命力。在監獄中,她是“大姐大”般的存在,張揚自信、情緒外露,成為詹周氏的引路人,啟發她識字、讀報,理解更大的社會結構。王許梅始終堅信自己會被釋放,直到命運無情地粉碎了她的希望。
還有更多女性角色交叉其間——鄰里婦人、為女囚禱告的嬤嬤......她們在各自的軌道上,與詹周氏及其他核心人物發生交集,在觀望、評判與幫助之間,構成了一張若隱若現的社會切面。
這些女性角色難以被簡單地歸入姐妹情深或對立的二元敘述之中。她們是在各自境遇中作出不同選擇的普通女性——有人冷漠,有人憐憫,有人堅守信仰,有人試圖發聲。
影片沒有用一句口號去簡化她們之間的關系,而是細致描繪了現實中的冷暖——她們可能靠近,也可能保持距離;可能體察彼此的痛苦,也可能轉身離開。
這種不懸浮的書寫,讓影片中的女性形象得以真正落地:她們不是標簽,而是處于時代之下,有裂痕、有選擇的普通人。
■銀幕之外
《醬園弄·懸案》并未止步于復述一個舊案,而是試圖提出一個更深的追問:在男性話語主導的歷史敘述中,女性如何講述自己,如何在時代與關系的局限中,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導演陳可辛將這部電影稱為“臨界點”之作。他并不想拍一部節奏強烈、情緒宣泄的復仇爽片,也不愿淪為渲染苦情的倫理劇,而是將鏡頭對準了壓抑之下,情緒的積累與決堤。
在他看來,殺夫不是一個情節高潮,而是一個女性情緒崩裂的結果,是一種壓抑到極致后的本能掙扎。這種對“臨界點”的精準捕捉,讓影片中的女性不再只是情節推動的角色,而是作為一個個具體的人而存在。
《醬園弄·懸案》的籌備始于七年前,隨著時間推移,導演陳可辛的創作心態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他在采訪中坦言,“我用服務我女兒的心態去拍電影。”在創作過程中,他不僅重新審視了自己對性別議題的理解,也大量向團隊中的女性成員請教。《醬園弄》的聯合導演韓帥,編劇商羊,以及不少跟組編劇,都是女性。
陳可辛通過傾聽經驗,努力去理解他不熟知的生活細節,也理解女性在沉默、退讓與反抗之間的復雜情緒。這種開放、不斷調整的創作方式,使得電影更加真誠,也更貼近當下。
章子怡同樣展現出了表演上的轉變。首次執導《我和我的父輩》之后,章子怡對表演的方法和角色的理解更加系統,她不再依賴直覺完成表演,而是希望將角色“吃透”之后再進入拍攝現場。“以前我就覺得,表演就是感受、體驗,但這一次,我覺得我有了新的體會,它不僅僅是體驗,它還是需要方法的。”
詹周氏是一個極其難演的角色。她既不是“大女主”式的爽感人物,也不是傳統意義上情節密集、臺詞豐富的戲劇型角色。她大多數時間沉默、克制、情緒封閉,幾乎不靠臺詞推動故事,也沒有明顯的情緒“爆點”。
章子怡的表演依賴眼神、呼吸與身體的微妙反應。她用極度克制的方式,詮釋了一個在人前麻木、情緒壓抑到極致、最終瀕臨崩潰的女性,而不是一個被簡化為“受害者”或“反抗者”的符號。
這種表演之“難”,不在于技巧,更是在于對人性的理解。章子怡曾在采訪中談到,這個角色最難之處,是要面對一個捉摸不定的人性狀態。詹周氏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善”或“惡”,她的沉默、克制背后,是一種與傷痛共處的狀態——她將余生都用于療傷。
而這份心境的成長,也恰恰與我們現實中的經驗相通。章子怡的表演建立在深切的共情之上,讓詹周氏這個人物,成為《醬園弄·懸案》中最沉靜也最有力的存在。她不再是某種意義上的“角色”,而是一種困于緘默,卻不屈于命運的生命狀態。
也正是在這樣的表達方式中,《醬園弄·懸案》展現出了它的動人之處。它沒有制造“爽感”,不靠“正義戰勝邪惡”來煽動情緒高潮,而是選擇和觀眾一起去直面女性困境中那些不被看見的細節與情緒。
當下的影視作品中,關于女性的故事越來越多,但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理想化的女性敘事:她們堅強、果敢、能在逆境中翻盤,最終得到成長。但《醬園弄·懸案》不是這樣一部電影。
它拒絕將女性塑造成某種符號,也不一味強調“強大”或“成功”的出口。它提醒我們,并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一個明確的結果,也不是每段傷痛都要迎來爆發。有時候,真正需要勇氣的,是在沒有答案、沒有方向的沉默里,依然試著活下去。
在這個意義上,《醬園弄·懸案》確實沒有給出答案,但它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出口——讓女性的情緒被看見,讓她們的選擇不被評判。哪怕選擇是妥協,是退讓,是“只想過日子”。
影片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它提供了一個“該如何”的路徑,而在于承認,那些被歷史遺忘的、無聲的、掙扎著活過來的女性,也值得被聽見,被理解。
參考資料:
智族Life|對話陳可辛&章子怡:《醬園弄》的關鍵詞是臨界點
毒眸|比“半壁江山”更重要的,是《醬園弄》的國際視野
監制 / 費加羅夫人
微博 / @費加羅夫人
部分素材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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