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主競賽單元的吉爾吉斯斯坦影片《黑，紅，黃》，是該國著名導(dǎo)演阿克坦·阿雷姆·庫巴特執(zhí)導(dǎo)的新作。

作為吉爾吉斯斯坦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導(dǎo)演之一，庫巴特也是上海電影界的老朋友，曾擔(dān)任2023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單元評委會主席。他的電影通常融合現(xiàn)實主義與詩意敘事，擅長運用細膩滑潤的電影語言展現(xiàn)中亞濃郁的自然風(fēng)光與人文情感。

《黑，紅，黃》就是這樣一部充分體現(xiàn)作者個性品格，樸實自然、耐得咀嚼的影片。

影片以三種原色作為章節(jié)，分門別類，前后貫通，開合自如，像克孜勒蘇河的流水一樣奔騰不息、汩汩而下，編織成一幅真切濃郁、意味深長的地域生活形態(tài)和人文精神的遼闊圖景。

黑： 生活是嚴酷的，充滿惆悵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蘇聯(lián)解體后，像其他獨聯(lián)體國家一樣，吉爾吉斯坦民眾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面是，原先在城里的人們失去了工作，只能退守鄉(xiāng)村聊以度日；另一面是，許多人開始涌向城市，原本的鄉(xiāng)村十室九空。男主卡迪爾就是這樣一個從城里被迫返鄉(xiāng)的失意人，因而整日無所事事、郁郁寡歡。女主圖爾都古爾則是本地最后一代織毯匠，雖然手藝出眾但只能以替人代工勉強求生，獨守空房而冷寂孤獨。

影片通過柔細的筆觸、逼真的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地展示了時代的巨大變遷及其對于普通人生活造成的影響和傷害。

歷史從來不是如人們所愿直線發(fā)展的，時常會有一些波瀾甚至漩渦，它們對于一個民族特別是個體心靈的侵擾常常是隱秘深幽而又碩大廣博的，用影像將其真實地記載并藝術(shù)地表達出來，正是電影介入、參與歷史的一個重要職能和切口。

難能可貴的是，對于這種大歷史的變化，影片沒有把目光滯留在宏大敘事上，而是調(diào)小光圈、連續(xù)對焦，始終把鏡頭聚焦在普通人的日常生計和情感波瀾上。

在整部影片中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哪怕是村長一級的官員，有的只是下崗的村民、織毯的女工、牧羊的老漢、守家的婆婆，以及家庭的主婦、散居的鄰人……正是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尋常人”，匯成了歷史進程演繹中失聲受制的主體。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情感起伏、痛苦呻吟和喜怒哀樂，應(yīng)當被世界看到和聽到。我想，這大概就是它們成為庫巴特執(zhí)掌鏡頭下核心內(nèi)容的主要理由（看得出，影片選用非職業(yè)演員、實景拍攝都是有考量的，哪怕表演略遜一籌也在所不惜）。

無需諱言，過往許多影像在表現(xiàn)時代變化時，常常不由自主地被社會精英、被英雄人物所吸引，對身邊普通人世俗的日常生活卻少有真切的透視。因此我理解，這里的“黑”，既有現(xiàn)實嚴酷和惆悵的表層含意，也有本真容易被忽略和被遮蔽的深層蘊含。從這個意義上說，庫巴特的視點、敘事和表達都是很有意義的。

紅： 靈魂是年輕的，人心是不會老的

卡迪爾和圖爾都古爾面對的生存環(huán)境無疑是嚴峻的，但這并不能遏制他們發(fā)自心底的向善向美情感的迸發(fā)。因為，人類的情感是極其豐富和濃烈的，是任何艱難困苦也阻擋不了的。正如片中齊婭老奶奶所說：“靈魂是年輕的，人心是不會老的。”于是，有了卡迪爾的移情別戀，也有了圖爾都古爾的內(nèi)心彷徨與掙扎。影片極為真切細膩地表現(xiàn)了這種復(fù)合情感的生成起落，頗為真實、感人并具有張力。

卡迪爾其貌不揚，甚至多少顯得有些窩囊，整日被婆娘數(shù)落和責(zé)罵，但他心地善良：馬馬特大爺?shù)难虮缓榱鳑_走，他奮不顧身地將其救下；看到女工們在烈日下辛苦勞作，他親手搭起涼棚為她們遮陽；對待自己的牧馬，他珍愛有加，視同己出……這一切，圖爾都古爾當然看在眼里，也暖在心里，愛憐的情愫油然而生。作為單身女人，她有愛的渴望，也有被關(guān)心、照顧的需求——兩顆灼傷的心靈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碰撞到了一起。這里沒有物質(zhì)的牽扯，沒有金錢的誘惑，只有心與心的交匯，情與情的溝通。

我們看到，庫巴特的筆觸是極為克制的，圖爾杜古爾與卡迪爾從相遇到相愛，幾乎沒有任何鋪張的鏡相和臺詞，只有在遞送毛線中指尖的流動微顫，在搭建涼棚時的汗水涔涔，在共飲一碗馬奶酒的真情流露，在酒后燭光微暗時的曼舞沈醉，及其在圖爾目睹卡迪文家庭齟齬時的黯然神傷，在卡迪文得知圖爾不辭而別后的策馬狂奔……點明但不道破，沁入至情卻處處留白，是影片的一大特色和尤為值當稱道之處。很顯然，庫巴特心中的“紅”，是對生命的禮贊，是對艱難困苦中人性自然釋放的善意和理解，也是對東方人文精髓的準確把控。

黃： 走過晦暗，讓溫暖照亮人生

這一部分出奇的簡短，作為一抹亮色鑲嵌在片尾：村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來參加“好人”卡迪文的葬禮，老年的圖爾杜古爾也從百里之外趕到了現(xiàn)場。她帶來的祭品是一幅當年未及完成的三色地毯，黑、紅、黃的原色匹配是那樣地耀眼熨帖，像來自天際的饋贈。當它被掛上土墻時，正當日頭高照，陽光從毛毯縫隙的孔洞里滲出來，投下斑駁閃爍的光影，星星點點，生生不已。這就難免睹物思人、觸景生情。就此，巧妙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苦難與幸福、情欲與理性、迷茫與救贖、追求與希冀連綴了起來。

黃色，具有極高的可見度，充滿矛盾但極具力量，通常與快樂、愉悅、溫暖和充滿希望的情緒相關(guān)聯(lián)，它在此時的顯現(xiàn)，即象征著男女主人公曾經(jīng)擁有的真摯濃烈的靈魂和情感，也見證了大時代變異在人們內(nèi)心留下的烙印和缺憾。盡管那場炙熱的愛情旅程無疾而終，但他們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叩問將把人們引領(lǐng)到高遠的境界。俱往矣！生活還在繼續(xù)，人們終將面對。只要心中懷有希望，陽光就會每天普照大地，靈魂就會永遠滋潤高揚，文明就會得以賡續(xù)傳承。

正如導(dǎo)演庫巴特所言：“生命不必圓滿，遺憾本身即是一種存在宣言。圖爾杜古爾接納了空白，如同我們接納生活的破碎。這部電影不是哀歌，而是對頑強生命力的致敬：當全球影迷沉迷技術(shù)奇觀時，我想讓世界聽見毛線與風(fēng)沙編織的中亞回響”——言簡意賅，一語中的!

由此，影片中的三種原色就不僅是簡單的物理元素，同時也是承載著人類生命哲學(xué)的視覺符號；那條陳舊的沒有完工的地毯也不再是單純的私人祭品，而是鏈接民族歷史的時代印記，是表達人類心靈的悠遠回聲。一部小成本制作，裝載、容納這么多的內(nèi)容層次和藝術(shù)能量，確屬不易，無疑也很值得學(xué)習(xí)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