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突然涌現出一批“哲學咨詢師”。
他們通常出現在美術館、音樂節、文青市集,或者寺廟景區的門口。
攤位極簡,一張折疊桌,兩個塑料凳,邊上放一塊小黑板或剛從快遞箱上拆下來的紙殼子。不要問為什么不能把攤位裝飾得體面一點——蘇格拉底在集市門口和人對話的時候可沒抱怨過環境。
咨詢師們想要“建立街頭哲學對話”。類似的理念最近很火熱——項飆說的附近性、羅翔說“要去愛具體的人”。即便每個路過的人第一反應都是,哲學生的就業市場已經如此艱辛了嗎?
“如今算命的,都開始卡學歷了?”
雖然看上去神神叨叨的,這場以“咨詢”為名的活動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哲學咨詢的攤位一般相當簡陋。街邊擺兩個塑料凳,一張折疊桌,你路過了,不打針不吃藥坐下就是跟你嘮,主打話療。
哲學話療鼻祖——趙大寶
攤子上擺一塊紙箱上拆下來的硬紙殼,體面點的會用小黑板。文案也都類似:哲學咨詢;聊一個你的困惑;死亡/自由/孤獨/無意義感(中英文);精通存在主義/現代性,以及最后一排:10元/15分鐘。
你能想到最接近的咨詢形式,大概是天橋下面的算命取名、看手相。
類似的街頭哲學實驗早就有了:去年,中山大學一群哲學碩博生擺攤賣烤腸上了熱搜。他們給攤子取名為“哲學嗎嘍烤腸攤”,計劃是邊賣烤腸邊“建立街頭的哲學對話”。烤腸攤位的紅色招牌上寫著“朋友,烤腸,真理”。擺攤三天,烤腸一根沒賣出去。
哲學咨詢師劉俊強說,攤位之所以走極簡風,是為了拉近和被咨詢人的距離,搞得不那么嚴肅,讓大家都能放松一點。
當然,更實際的原因是,方便城管來了的時候跑路。咨詢師們當然沒有經營許可證,在街邊擺攤也采取從算命師傅那里學到的江湖策略:隨時擺,被轟了就跑,再擺。
成都的咨詢師付雅頡每周末會去她家附近的一個商業綜合體西村擺攤。不過她不能到商圈里面去——必然會被保安驅逐,所以她在外圍街邊找了個露天的樓梯,就坐在樓梯上擺。攤位正對著盒馬、奈雪的茶和肯德基。
在商圈擺攤,會遇到不少來買菜的嬢嬢。一個嬢嬢來找付雅頡咨詢婆孫關系,付雅頡和她聊了15分鐘,用哲學幫她解釋怎么應對孫子的青春期脾氣。嬢嬢挺滿意,塞給她20塊錢現金。
圖源:小紅書@kaiko的咨詢筆記
另一種更高效的攬客方式是去音樂節和市集,缺點是“要交保護費”。
付雅頡五一本來計劃去成都最潮的citywalk大街望平街擺攤。那兒游客多,她想收入應該不錯。去了才發現,望平街已經被一個正規市集包場。她帶著自己的板凳和紙殼,隨著其他商家一起混了進去——裝備簡單的好處就在這里了,保安沒發現她。
半小時后,她被逮住,物業、保安、商家一起把她趕了出去。她堅持不懈繼續在市集外面擺攤,這次城管來了,勒令她趕緊走。她也不爭執,收拾收拾離開了這里。逆流而上、見好就收,擺攤也得講哲學。
劉俊強和朋友在今年4月接到了成都湖島哲學節的邀請。在這場融合了音樂演出、戲劇、社科講座、視覺走秀的活動上,他們擺了兩天咨詢攤。
這次他擁有了一塊打印的“哲學咨詢”招牌,兩把主辦方提供的露營椅,條件比在街邊好了不少。
圖源:小紅書@做哲學對話的烏鴉
有哲學困惑的年輕人確實不少,又恰巧都被聚在一塊了。劉俊強一個下午就和19位顧客完成了咨詢,是他做咨詢以來最好的成績,“到晚上都要排隊叫號了”。哲學節結束,劉俊強還建立了自己的“成都線下哲學沙龍”社群,有80個人。
“所以哲學咨詢到底在咨詢什么?”
什么都有。
劉俊強的評論區里,被問到最多的問題是,“人有沒有自由意志”。
劉俊強給每個人的答復都不一樣:
“人必須有自由意志對么?”答復是,“聽上去你在一個十字路口。”
“人有沒有自由意志?”答復是,“你是不是有隱藏自己的習慣?”
“如何看待自由意志?”答復是,“為啥問這個?”
真正購買咨詢服務的人里,問哲學問題的人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想在哲學咨詢這里得到一個具體生活難題的答案:
剛進公司該和同事怎么相處;畢業找不到心儀的工作該何去何從;老師留的作業不想寫怎么辦;婆媳關系不和睦有什么改善方法。
來咨詢的,最多的是16歲到20多歲正處于迷茫期的年輕人。也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比如公司的中層領導、年入百萬的金融從業者;還有三四十歲的母親,她們好奇的問題更多的是家庭關系和孩子成長。
那咨詢有效果嗎?
蕎麥在那場哲學節上向咨詢師咨詢的問題是,自己剛上研一,擔心寫不好2000字的讀書報告,老師不滿意怎么辦?
在社會規訓、主體性、本身、自我等一通深奧的大詞輸出之后,咨詢師給出的診斷是她的主體性太弱。
咨詢師給她開的藥是,不要懷疑自己,而應該去懷疑老師這個權威。蕎麥哭了一次;咨詢師溯源她的成長經歷,蕎麥又哭了一次。
隨后咨詢師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遞給蕎麥一根。蕎麥從沒抽過煙,咨詢師教她捏爆里面的爆珠,就可以吸了。
于是一場哲學咨詢,蕎麥學會了兩件事:質疑權威,和抽煙。
我也在付雅頡的建議下和她做了一次哲學咨詢。我的問題關于自己的暴食傾向和難以自律。付雅頡反問我,你覺得自己追求的到底是自律還是外表更美?如果是外表,你為什么一開始恥于說出自己重視外表?
咨詢結束后付雅頡給我出現的問題取了個名字,叫“健康偏執”。
付雅頡解釋,哲學咨詢和心理咨詢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前者是一個平等的、來回對話的過程,咨詢師以反問你問題為主,而不是傾聽和開解。
比起心理咨詢師總是微笑點頭,告訴你“我在聽”,哲學咨詢師的角色更加“尖銳冷漠”。反問會給人造成壓力,甚至是不舒服,但你會從這個被質疑的過程中“覺察你自己”。
和心理咨詢最大的區別還在于定價:心理咨詢收費普遍在300到上千元一次。10塊錢可以聊15分鐘的哲學咨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哲學咨詢的性價比還在于一次性解決問題:不需要你大段講述自己的原生家庭、童年傷痛,通常50分鐘內就可以給你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一般會回到“你是否認識了更深層次的自我”。
定價低,因為咨詢師們大多自學成才,不想被誤會成“專業咨詢人士”。劉俊強是新聞學畢業。關于哲學,他讀過一些尼采和叔本華,但只是“薄的那幾本”,因為他們這個流派“不那么看重理論”;付雅頡學的是廣告學,她的哲學入門老師目前正在大理擺攤,她受到了老師的啟發決定“把哲學帶到街頭”。
他們都是哲學愛好者,自稱自己學習的這種哲學咨詢流派源于“法國老頭奧斯卡”——這個人目前還活著。
當然也有一些咨詢師是科班出身:比如有哲學咨詢師曬出了自己的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學位論文,研究主題是尼采的藝術哲思;也有南卡羅來納大學畢業的哲學博士(GPA 3.8)在社交平臺上發帖,“接哲學咨詢/輔導”。
圖源:小紅書@GNX
搞哲學咨詢的最終目的是賣課,這是劉俊強和付雅頡未來的計劃。因為顯然,咨詢賺不到錢。但咨詢能認識不少人,他們都是“知識付費”的潛在用戶。
付雅頡把擺攤的經歷發到社交平臺上,沒想到流量挺好。綜藝節目《燦爛的市集》邀請她去參加節目,還有一個當地homebar的主理人也聯系她,說可以把活動放到他們那里。
咨詢師們目前還在“把殿堂里的學術理論帶向大眾”的理想和生存之間摸索:
上一個“高學歷亞比”們帶火的學術酒吧,已經靠念PPT賣出了更多酒,但哲學咨詢暫時還沒找到帶貨方向。
哲學在這兩年變得性感了。
就像你讀沒讀過余華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讀沒讀過幾本尼采、叔本華,決定了你在社交場合中能不能和別人自然地展開一場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度批判式對話。
今天人人都愛hot nerd,人人也都得能談兩句哲學。
于是哲學咨詢成為你在互聯網上看了幾百張哲學meme后,檢驗自己“哲學濃度”的好機會。
哲學咨詢在“走進大眾”前,也有自己的學院派體系:1982年,德國哲學家阿肯巴赫成立了哲學實踐工作者的組織“德國哲學執業學會”,是最早以哲學咨詢師的身份執業的人。在美國目前有兩個專業的哲學咨詢師協會——全國哲學咨詢協會(NPCA)和美國哲學從業者協會(APPA)。
哲學學者們把它定義成一種“回到哲學對話傳統”的實驗,想解決的是現代的哲學太學術、離普通人太遠的問題。
畢竟連維特根斯坦都問過,“如果哲學只是讓你學會似是而非地談論一些深奧的問題,如果哲學不能幫助你思考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問題,那么你研究哲學又有什么用處呢?”
但有人質疑,哲學是不是真的能解決日常生活問題甚至是心理問題,“畢竟尼采自己都瘋了”。
何音君在武大學了四年哲學,她說哲學的作用是給年輕人一個“反思的抓手”。
“因為我知道這是結構性問題或者是xxx問題,所以我和這個問題的關系甚至我和世界的關系都(部分)重構了。”
不像算命,算到最后你也只能認命,哲學的好處在于,你總能為自己的問題找到一個背后的“結構性”理由——人文社科都有類似精神撫慰的效果,“小偷學習了社會學,他依然會去偷東西,只不過他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會去偷東西。”
“錯不在你”。
以及,何音君強調,“尼采的瘋和他學哲學不能證明有因果聯系。”
迷茫的人太多了,從玄學算命里尋找安慰已經不夠有說服力了,于是以“解答、反思”為使命的哲學就成了一種流行文化標簽。
哲學教授們成了明星,在綜藝上“為年輕人指明人生方向”。他們的社交媒體賬號和金句一起走紅。《十三邀》里,華東師范大學哲學教授劉擎的一句“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而過度反省的人生,是過不下去的”,被做成切片截圖出現在無數勵志成長型短視頻的開頭。
哲學學者們的對談還被錄成播客,推薦語是“會救很多年輕人”。
哲學系畢業生們則在脫口秀節目上刷新——或者再次印證了大眾對“學哲學的”刻板印象。
哲學系畢業的大國手在脫口秀綜藝里講哲學對自己戀愛造成的困擾,“因為我根本分不清男人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哲學”;于祥宇一邊在臺上講現代人的心理內耗工作,一邊感嘆“亞里士多德不如多勞多得”。
哲學四格漫畫火成互聯網的經典熱梗:“去碼頭整點薯條”,何嘗不是一種哲學上的虛無主義。
年輕人與哲學距離最近的時刻,大概是和海鷗一起反思人生意義,“為什么我的人生不能是去碼頭整點薯條呢?”
人生意義、就業環境、社會結構、親密關系……哲學開始被需要的另一項證據是,更多人從社會學、人類學、哲學里找尋時代病的答案,偶爾問一些“大問題”成了緩解眼前焦慮的好方法 。
“人文社科都是大而無用的心靈雞湯,但大家剛好都需要一點心靈雞湯。”
對哲學的需求也在新興行業里涌現出來——當然不止咨詢和脫口秀行業,一些AI公司開始大量招募哲學畢業生做“人文訓練師”,教AI如何在一些觸及邊界的問題上平衡提問者的情感和法律法規底線,讓AI的回答“更有人味兒”。
“至少不用在精通存在主義現代性的同時求包吃住的工作了”。
(文中蕎麥為化名)
編輯|橘總
作者|肘子
設計|胖兔
封面圖源|小紅書@Kaiko的咨詢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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