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24年《周處除三害》《九龍城寨之圍城》的熱映,到2025年《攻殼機動隊》的重映,以暴制暴的類型片,一直在商業電影市場中占據重要角色。這些電影在現代社會備受關注的根源,是刺激了人類的暴力欲望,還是折射了一種荒誕的現實?
以學者加繆的哲學觀點來看,“反抗者最初的沖動是拒絕被物化”。
這句話出自他的代表作《我反抗,故我們存在》(L'homme révolté)。要想理解這句話,或許需要先了解加繆的成長與思想歷程,以及這本書對暴力的思考邏輯。
阿爾貝·加繆
加繆,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貧民區。自幼喪父,被嚴厲的祖母撫養成人,在17歲時患上肺結核癥......死亡的陰云,籠罩著他的成長之路。二十多歲時,他便覺察:由于貧窮,我才不會相信,陽光下和歷史中一切都是美好的;而陽光又讓我明白,歷史并不等于一切。
從地方新聞到法庭紀事,從專題報道到重磅社論,他筆耕不輟。他為貧民、囚徒、難民等社會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而吶喊,勇敢揭露法國殖民者對當地的殘酷奴役。學者賽恩斯的《記者加繆》,曾提到加繆積極為奧當案蒙冤的小人物展開調查、仗義執言,“主張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普遍權利”。這些義舉,讓他被踢出了由法國殖民當局鉗制的阿爾及利亞新聞界,也預示了他后半生追求理想、毫不妥協的“愚者”立場。
《西西弗神話》書封
1940年,加繆開始撰寫《西西弗神話》。在他看來“事關如何在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里保持清醒”。在他青年時期的啟蒙老師讓·格勒尼耶看來,創作《西西弗神話》是加繆“希望統帥他的生命與思想,與他熱愛的一同度日。但他認為除非極端情況,這幾乎不可能實現。尼采便是這樣瘋的”。
加繆通過彼此呼應的“荒誕三部曲”創作序列,不斷邁向自己的目標。
《局外人》書封
《卡利古拉》書封
被動式荒誕的《局外人》,結局為默爾索拒絕神父救贖,展現出反抗規訓的萌芽;主動式荒誕的《卡利古拉》,結局為卡里古拉拒絕躲避刺客,展現出倒反天罡的虛無與戲謔;1942年7月出版的《西西弗神話》,則以哲學邏輯究極式求解“荒誕”——自此,渴望意義的人類、世界的無理性(“人類呼喚與世界沉默的對立”)終于完整展現在世人面前。
在翻譯過《西西弗神話》的袁筱一教授看來:加繆的可貴之處,或許正在于他將非理性的激情與理性的推理連接起來。如果說荒誕的命運是任誰都回避不了的,也并不因為清醒的認識就可以避開......
自此,對荒誕任何一面的否定,或何種方式的否定(如自殺),都被加繆瓦解了。
正如加繆說的“否定荒誕賴以生存的對立的兩項中的一項,就是逃避它。廢除意識的反抗,也是在回避問題。永恒的反抗這一主題由此也轉變成了個人的經驗。活著,就是經歷荒誕。而經歷荒誕,首先就是直視它”。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書封
1951年10月18日,《我反抗,故我們存在》(L'homme révolté)甫一出版,便引起巨大反響和爭議。法國《現代》雜志的編輯弗朗西斯·讓松,甚至撰文直言這本書“首先是一部失敗的巨作。正因為如此,神話也就誕生了。我們在此懇請加繆頂住誘惑,重新找回個人的風格——對我們來說,他的作品由此才顯得不可替代”。
難道這本巨作,真是加繆思想的倒退或迷惘之作嗎?
在我看來,關鍵爭議在于加繆對“革命”究竟持有什么態度。
一封回應其作品《正義者》的公開信,注解了加繆的相關思考。《加繆傳》的作者赫伯特·R.洛特曼也強調了這封信的重要性——讓· 達尼埃爾提出的問題可表述為:(革命者)為了越獄,是否可以把拖家帶眷的獄警殺死?加繆(的公開信)認為,問題應該以不同的方式提出:是否應該把獄警的孩子也殺了,以便解救所有的在押犯?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極限,獄警的孩子只是其中的一個,但不是唯一的極限......
由此可見,加繆始終拒絕將革命異化為無限暴力的仆從,強調人在一切苦難中仍需守護人性的底線。加繆的《我反抗,故我們存在》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在他看來“反抗者的邏輯是要追求正義,絕不在生存狀況里再增加不正義”。他始終警惕的是對于“革命”的濫用會導致屠龍者成為惡龍,而不是否定“革命”本身對于反抗的正向價值。
這本書的出現,是對“荒誕三部曲”的接續。加繆首先從文學與歷史去追問“反抗”的發展脈絡,將意涵豐富的“反抗”分為“形而上的反抗”和“歷史上的反抗”。
對“形而上的反抗”,加繆圍繞“人對世界本質性荒誕的拒絕”展開,指出這種反抗如走向極端,則可能異化為“虛無主義”或“絕對否定”,導致反抗的自我毀滅;對“歷史上的反抗”,加繆圍繞反抗的本質特征與歷史演進的變異,揭露那些異化的引領者如何利用“歷史必然性”要求個體絕對服從,實施對人性的奴役。
回顧歷史長河,會讓我想到柏克的《法國革命論》,柏克和加繆均認可“反抗”是對壓迫的合理回應,其分歧點如何界定反抗中的理性。
加繆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為反對反抗、矮化反抗,而是在思考如何為反抗確立方向感與邊界原則,如何不讓人在有意義的反抗中迷失自己作為人類的主體性。作為加繆思想的見證者,格勒尼耶在《阿貝爾·加繆:反抗永恒》也作了佐證。在他看來,加繆“試圖借這本書駁斥荒唐的歷史崇拜、權力意志崇拜”。
結合開篇提到的暴力電影來看,《周處除三害》、《九龍城寨之圍城》、《攻殼機動隊》面對的荒誕情境各有不同:《周處除三害》的男主角陳桂林,主動拒絕被黑幫身份規訓,以自毀式暴力終結荒誕循環,揭示了個體反抗的道德困境;《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樁腳們,被動拒絕外來暴力組織的統治,以暴制暴來爭取生存空間,而暴力秩序的本質或許并沒有改變,在客觀上走向虛無陷阱;《攻殼機動隊》的女主角素子,通過“接納異化”完成初步反抗,預言人工智能時代進行反抗的新可能,接近加繆“在荒誕中堅守”的生存哲學。
在加繆看來:反抗證明了它就是生命運作本身,若否定反抗就是放棄生命,反抗每一聲純粹的吶喊,都使一個人挺立,因而它含有愛與建設性,若非如此它便什么也不是。
當然,暴力電影的局限性是藝術局限性的折射。就像加繆在書中說的:它想成為真正的寫實主義,必然要描述個沒完沒了......寫實主義冗長無趣地一一列舉,我們從這一點看出它的目標不是尋求一致性,而是達到真實世界的全體性。
作為20世紀的哲學經典,加繆的《我反抗,故我們存在》為怯懦與漠視、反抗與彷徨的人們,提供了與時俱進的理論武器與道德信條。但哲學不是烹飪手冊或電器說明書,任何言語的留白或語義豐富,都可能產生無盡的爭議。甚至可以說加繆的后半生,也活在這種令他痛苦的誤讀中。但任何人都無法抹除加繆在思想領域的深入思考與直言不諱。
正如加繆在書中所寫的:不知曉一切的人無法磨滅一切,反抗者不將歷史視為絕對,而是以他本性中所擁有的想法來拒絕它、質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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