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馬嘉豪 喻言
6月上旬,粟遠奎再一次走進了重慶大轟炸慘案遺址,他已經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走進這里。他說每次接受采訪他都會來一次。
即使今年已經92歲高齡,粟遠奎的步伐依舊穩健。
粟遠奎老人站在重慶大轟炸歷史影像前。
走進遺址紀念館,粟遠奎清晰地記得墻上每一張照片,記得在哪個拐角與家人走失,記得那段殘酷又難忘的歷史。
2025年的世界,戰爭的陰霾如濃霧般仍籠罩著世界:以色列與伊朗沖突升級;俄烏戰爭仍在僵持;蘇丹內戰烽火不息……
6月中旬,封面新聞專訪重慶大轟炸幸存者之一的粟遠奎老人。來聆聽這位在少年、青年時代就經歷過殘酷戰爭的九旬老人,會對后人們說出哪些心里話呢?
親歷重慶大轟炸
從“死人堆”爬出的7歲男孩
1933年12月8日,粟遠奎出生在重慶較場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靠著門面出租和父親給人寫書信的收入,粟遠奎一家八口,祖母、父親、母親、哥哥、弟弟,還有兩個姐姐,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1938年2月18日,“轟隆、轟隆”的轟鳴聲由遠及近,日軍的轟炸機群首次飛臨重慶上空,這是重慶大轟炸開始的時間。
當時年紀尚小的粟遠奎對什么是“轟炸”沒有具象的概念,當飛機飛過天空,他還會好奇地跑出去指著天空中的轟炸機和同伴們討論。
“1941年6月5日下午,我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突然就聽到空襲警報。”
日軍飛機進入重慶上空。重慶市人民防空辦供圖
對粟遠奎一家來說,防空警報的聲音再熟悉不過,這是日軍飛機來襲的信號。
一家人迅速收拾東西,前往附近的防空洞避難。粟遠奎家距離防空洞很近,很快進入了防空洞深處。
“隨著避難的人越來越多,防空洞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父親告訴我們向外挪動一些,離洞口近一點空氣會更好。”
但由于人群過于擁擠,年僅7歲的粟遠奎在移動過程中與家人失散,被擠到了防空洞的一個角落無法動彈,最終因缺氧昏迷。
粟遠奎找到當時和家人走散的拐角。
當粟遠奎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當時救援人員進入防空洞清理現場,誤以為我是尸體,準備把我抬走。當我被抬動時,我就被驚醒了,當時還把救援人員嚇了一跳。”
粟遠奎蘇醒后,發現自己雙腳發麻無法站立,只能慢慢爬出洞口。
爬出洞口后,粟遠奎看到了讓他此生無法忘懷的一幕:到處都躺著死去的人,有的衣不蔽體,有的渾身傷痕,有的面目猙獰。
重慶大轟炸“六五”慘案遺址。
回到家后,粟遠奎發現受傷的父親抱著弟弟躺在床上,母親坐在一旁哭泣。看到粟遠奎回來,一家人又驚又喜,回到家后粟遠奎才知道,兩個姐姐仍下落不明。
于是粟遠奎和母親、哥哥一起出門尋找失蹤的兩個姐姐。他們來到防空洞附近,看到許多尸體被運走。盡管他們努力尋找,但最終沒有找到兩個姐姐的蹤跡。
在日軍侵華期間,從1938年2月18日至1944年12月19日,重慶大轟炸持續時間長達6年10個月。直接造成的傷亡人數達32829人,財產損失達100億元法幣。
據官方統計,在1941年的“六五”大隧道慘案中有近2500人不幸遇難,其中就包括粟遠奎的兩個姐姐。
而大轟炸不僅沒有削弱重慶人民的抗戰意志,反倒激發出“愈炸愈強”的樂觀主義精神,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貢獻力量。
參加抗美援朝
120人的連隊只剩6人
“自從家人遇難后,每年到了6月5日都會去朝天門祭拜,那個時候我心里就埋下了保家衛國的種子。1949年一解放,我就悄悄去參軍了。”
沒有告訴家人,粟遠奎直接從學校背著行李就跑到部隊參軍。后來粟遠奎隨部隊到湖南,參加湘西剿匪。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粟遠奎所在的部隊被調往東北,準備入朝作戰。
“去朝鮮的前夕,部隊給我們重新發了一套衣服,之前隨身的行李都打包留了下來。部隊還記錄下了每一位前往朝鮮戰場指戰員的信息,只要犧牲了,打包的行李就會被寄回家里。”
1951年4月,鴨綠江上的冰層還未融化。粟遠奎跟著大部隊,踩著厚厚的冰層,作為抗美援朝第二批志愿軍跨過了鴨綠江。
“當時我們一過去,看到朝鮮是一片廢墟,沒有村莊也沒有房屋,都被美軍炸毀了,那個場景瞬間讓我想到了重慶大轟炸。”
粟遠奎說,當時中朝軍隊沒有制空權,美軍占領制空權后,志愿軍只能夜間行動,因為白天一行動就會被敵人發現。
“我在朝鮮一共參加了五次戰斗,還在戰場上立了功、入了黨。”
粟遠奎回憶起戰友,眼中滿是遺憾和痛惜。他所在的連隊一共120多個人,最后只活下來6個人,他是其中的一個。
“兩年多的時間,家人不知道我去哪了。后來我在朝鮮戰場上立了功。立功喜報被寄回家,家里面才知道我在朝鮮打仗,母親還抱著我的喜報游街宣傳。”
朝鮮戰爭結束后,粟遠奎留在朝鮮幫助恢復建設,直到1954年回國。回國后粟遠奎退出現役,被分配到重慶市人民政府辦公廳工作,后來又被調到重慶市民政局,負責轉業退伍軍人的安置工作,直到1994年退休。
成為重慶對日索賠團團長
對和平有了新理解
20世紀90年代初,粟遠奎第一次了解到對日索賠活動。時任中國民間對日索賠聯合會會長的童增在1990年提出了中國民間對日索賠的主張。
于是,在退休后,粟遠奎一直在尋找重慶大轟炸的幸存者,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得到日本政府的道歉與賠償。
粟遠奎還和重慶大轟炸其他幸存者成立了重慶大轟炸對日訴訟原告團。
2004年,粟遠奎開始擔任“重慶大轟炸”受害者民間對日訴訟索賠團團長。在“九一八”“六五”等特殊日子,他都會組織數百位大轟炸的幸存者,前去較場口“六五”慘案遺址舉行哀悼與紀念。
粟遠奎帶領團隊收集關于重慶大轟炸的證據,包括受害者證詞、歷史檔案、照片等,并帶領索賠團多次前往日本,向日本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戰爭罪行并進行賠償。
粟遠奎和多名訴訟團成員在日本街頭示威。受訪者供圖
2015年2月25日下午,這場特殊的索賠案在日本進行了一審宣判,法庭宣布包括粟遠奎在內的188名中方原告敗訴,并駁回其訴狀,訴訟費用將由原告方承擔。
2017年12月14日,東京高等法院作出重慶大轟炸二審判決,維持一審結果,承認重慶大轟炸歷史事實,但駁回訴訟原告要求日本政府謝罪賠償的請求。
2020年1月12日,日本高級法院又作出三審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東京高等法院二審判決:承認大轟炸歷史事實,但駁回原告的賠償要求。受訪者供圖
“法庭雖然承認了當時日軍對我們的加害事實,其中也包括重慶大轟炸,但卻拒絕賠償。”在粟遠奎看來,這是一種傲慢的態度,是對歷史不負責任。
粟遠奎堅定地表態:“是日本的轟炸造成了中國普通百姓的苦難,我們有權向日本尋求賠償,而日本也理應道歉賠償。”
從日本回來后,粟遠奎開始在中國法院提起對日索賠訴訟,希望通過國內法律途徑爭取正義。
如今,已經92歲高齡的粟遠奎還積極參與教育和宣傳活動,向年輕一代講述歷史,增強青年人的愛國意識。
目前的重慶對日索賠團負責人姜遺福非常感謝老人付出的心血,他說,老人年歲大了,未竟的事業就由后一輩人來完成。
“老爺子身體健康,平時沒什么其他愛好,就喜歡打打牌。有媒體采訪和組織邀請他開講座,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去。”姜遺福說。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在粟遠奎看來,和平永遠是需要去爭取的。而且和平不僅是沒有戰爭,還要去維護正義,讓歷史真相得以昭示,讓加害者承擔責任。
“和平來之不易,世界到處還在打仗,我們中國不僅要自身強大,還應該與其他國家團結起來,共同反對戰爭,爭取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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