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臭老九
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今年三八婦女節不少地方有宣傳反對對一些詞匯的污名化，絕大多數都是正確的，但其中說小姐本意是對未婚女子的尊稱，卻并不完全準確。小姐這個稱呼在清朝以及清朝以前幾百年來，就沒有過對未婚女子尊稱的含義。三八節宣傳強調其“尊稱”起源，忽略了其更長久、更沉重的污名化歷史，簡化了語言變遷的復雜性。理解“小姐”的語義史，正是理解中國社會變遷和性別文化的一個獨特窗口。

清朝的才子趙翼有個說法認為：“今南方紳家女多稱小姐。在宋時則閨閣女稱小娘子，而小姐乃賤者之稱耳?！保ㄚw翼：《陔余叢考》）趙翼的說法透露出兩點，其一、“小姐”在清朝中后期也并沒有對未婚女子的尊稱的含義，而是“紳家”就是那些有錢或有權的家庭出身的女子的代稱，不強調是否未婚。其二、在宋朝未婚女性叫小娘子，小姐是低賤的稱呼。

在第一點上趙翼不完全準確，據趙翼的同時代人錢泳的說法：“吳門稱妓女曰小姐”（錢泳：《履園叢話》）吳門是蘇州的古稱，清代的徐珂《清稗類鈔》提到：“南方之妓女亦稱小姐”。同一時期的南方小姐既有紳家女子的含義，又有妓女的含義，這是為什么呢？

其實是因為明清時期一些妓女，比如柳如是這樣的人使小姐的詞義的貶義部分發生了變化，再者這個時代，妓女也講才華。比如還是錢泳他提到清朝的小姐：“形之筆墨，或稱校書，或稱錄事……多有贈句，三十年來編為一集，名《夢云小稿》?！保ㄥX泳：《履園叢話》）

一些文人通過對才華的追捧，重構了妓女的追求，進一步也使小姐這個詞的含義發生了變化，不完全屬于貶義了。這也是為什么趙翼會說：“今南方紳家女多稱小姐。”但需要留意的是，其中有細微的可分辨之處。

表面上是對妓女（尤其是高級妓女）才華的追捧和稱謂的“雅化”（校書、錄事等）。這實質上是父權制下文人精英（男性）對特定女性的一次審美化收編。通過對她們“才情”（琴棋書畫）的贊揚和包裝（贈詩、雅稱），部分剝離了稱謂的純粹賤斥色彩，但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其人身依附或被物化的地位。

前述趙翼的說法透露出來的第二點是：在宋朝的時候稱呼未婚女子叫小娘子，而不是小姐。小姐在宋朝就是低賤的稱呼了。所謂低賤的稱呼其實就是妓女，小姐在宋朝是妓女的代稱。在趙翼這樣的清代人看來宋朝的小姐是“賤者”，說明宋朝妓女地位更低。

宋朝的洪邁在《夷堅志》中的說法，多少可以佐證宋朝小姐讓人印象不佳，和地位不足：“傅七郎者，蔪春人。其第二子曰傅九，年二十九歲，好狎游，常為倡家營辦生業，遂與散樂林小姐綢繆，約竊負而逃…….道士語蔡曰：「幾壞汝性命，此婦人是建康女娼楊小姐，若不去之，將更為人害?！?”

宋元時期，“小姐”作為對未婚良家女子的尊稱是極其罕見甚至幾乎不存在的；其主要甚至通行含義是指低賤地位的年輕妓女。宋朝的妓女又為什么叫小姐呢？這和當時的具體制度有關系。

據北宋馬永卿的說法：“有小姬四人，謂之東田小藉?！保R永卿：《懶真子》）據《網廬漫墨》一書的說法：“宋時實有小籍之稱?！保ò簩O：《網廬漫墨》）司馬光的詩中也說：“東田小籍選新聲，歌吹胡琴色色精。”

這里說的小籍其實和小姬或小姐是相通的，是妓女這個詞演變為小姐的稱呼的一個過渡。至于為什么是過渡就和小籍本身代表的意思有關了。據《網廬漫墨》一書的說法：“籍即“籍錄”之籍，無論官妓家妓，必有簿籍載之，因呼其稚者為小籍。小籍之為小姐，蓋聲之轉?！保ò簩O：《網廬漫墨》）

這個說法的意思就是講妓女需要登記，就像十九世紀俄國的妓女需要領黃色護照一樣。登記在“籍”上，就簡單稱之為籍。這應該和妓女地位在宋代比較低下有關，大多年紀尚小所以叫小籍。小籍變成小姐一方面可以說“聲之轉”，另外一方面很難說不是和是女性有關。

小籍這個詞一開始被使用就存在貶義。這個簿籍就是樂籍。在后世樂籍制度下，所謂“家妓”，其名籍仍在樂籍，主家必首先脫其籍為良，才能收用為妾或配為其他官僚、門客之妾，也就是說，只要作為“家妓”——女樂者，就仍然是賤民。（程暉暉：《秦淮樂籍研究》）“小姐”稱謂在此時期，本質是父權社會與國家機器合力為這些女性烙上的“不可僭越”的下層身份標識，是維護社會等級秩序的工具。

綜上所述，小姐這個詞早在宋朝就是妓女的代稱，到了清朝這個含義依然存在，不過貶義開始有所剝離：“今之稍有資財與稍有聲望者，人必呼其女為小姐，若以為非常尊貴者?！保ò簩O：《網廬漫墨》）這個說法就是明證。

近代以來，“小姐”作為未婚女子的普遍尊稱（接近英語Miss）才真正形成（尤其在港臺及新文化運動后的大陸城市），其地位在20世紀中后期達到高峰。然而，改革開放后服務行業廣泛使用“小姐”作為女性服務員稱謂，尤其在特定時期和場所（如歌廳、發廊），該詞重新被部分污名化，與“性工作者”關聯（尤其是在中國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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