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被低估的足球大省，每個人都在期待足球回來。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曉天

編輯｜張昊

圖片攝影｜李曉天

從連云港高鐵站到體育中心通常需要30分鐘車程，但蘇州球迷的大巴車卻只行駛了20分鐘。

場面頗有些壯觀，交通管制、警車開道。6月15日，14輛球迷大巴載著500名客隊球迷一路暢行到連云港體育中心，這里將要進行蘇超第4輪，連云港主場對陣蘇州的比賽。

在整個這一輪蘇超賽程中，比起南京對淮安、無錫對常州，這算不上一場焦點戰役，但當晚仍有25619名觀眾涌入賽場，將看臺圍得水泄不通。

蘇州隊17號球員王飛率先進球后，一路小跑到客隊球迷看臺，雙手指向自己胸前的“蘇州”字樣，向球迷致意，這是職業足壇常見的慶祝動作。整個看臺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人群中有人在喊，“下一個進球要讓他們喊‘蘇哥’”。

但直到比賽結束，這聲“蘇哥”也沒喊出來，雙方1:1戰平。回程的球迷大巴上，不少人密切關注著7點半開球的無錫對常州的比賽。球場附近信號并不好，手機轉播的比賽在低畫質下也時常卡頓，斷斷續續中不停有人播報著賽況：“無錫1比0了，還沒結束”“壞了，2比0了，我們是倒數第二了。”

但對排名的擔憂很快被其他話題蓋過去了，有人開始討論起晚上去哪吃宵夜、第二天去哪玩一圈，還有人抱怨比賽安排在周六就好了，這樣他們就可以多一天時間留在連云港。

從江蘇省文旅廳6月16日發布的數據來看，蘇超第4輪的火爆只增未減——5個主場城市的外地游客數量較上一輪比賽日增長48%，銀聯渠道中異地文旅消費額增長15%。美團旅行的數據顯示，6月14~16日，江蘇旅游訂單量一躍成為全國第一，周環比增長50%，異地消費者貢獻的餐飲堂食訂單量同比增長超49%。

“流量”的暴漲，每個當地人都感同身受。

南通海門珂締緣足球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告訴《中國企業家》，俱樂部2月份接到組建球隊參加“城市杯”的任務，“當時跟我們說場館大約容納2000名觀眾就夠了”。但隨著賽事熱度節節攀升，各地都把“奧體中心”等大場館拿出來辦賽。蘇超第4輪的場均入場人數已經達到了25802人，而同期進行的中超第14輪比賽，場均入場人數為29615人。

南通隊在少賽一輪的情況下仍領跑蘇超，全權負責球隊搭建的珂締緣也因此一炮而紅。本周末南通隊輪空，珂締緣參加的中乙比賽球票也一秒售罄，這支曾經名不見經傳的球隊如今每天都能接到咨詢合作的電話。

據媒體報道，賽事官方贊助商已從開賽時的6家增至20家，“含金量”也顯著提升。總冠名商為江蘇銀行，贊助商名單中有京東、小米、肯德基、康師傅、伊利、佳得樂、喜力啤酒等多家知名公司。

體育博主施驊倫將5月稱作江蘇足球的奇跡之月：“可能外人很難懂這種心情，江蘇球迷等這一天真的好久了。”

爆火

旺旺（化名）是連云港人，她在閑魚有一家“代拍”小店。自從蘇超開賽以來，她幾乎每天都能在后臺接到上百個咨詢門票的私信，“根本回不過來，但我能力有限，每輪只能接20多張，多了也安排不過來。”

在蘇超官方渠道的購票小程序中，主場票價約在5元~20元不等，發售日當天幾乎一秒售罄。閑魚代拍通常價格定在110元左右，主辦單位發放的進場“邀請函”能賣到300元一張。但最貴的仍是“客隊球迷套餐票”，售價420元，每場限量500套，包含兩城往返高鐵票、往返場館的球迷大巴和一個內含球迷服、圍巾、助威棒、小零食等的球迷禮包。

不過這個客隊球迷套餐的含金量在不斷升級。第四輪起，南京和蘇州相繼開通了球迷專列，高鐵從客隊城市可以直達主隊城市，客隊球迷套餐里的高鐵票成了專列高鐵票。

“火藥味”通常從客隊高鐵站的出發大廳就開始了。6月15日下午，蘇州園區站集結的500名球迷開始統一“對戰”連云港的口號——“踏平花果山，活捉弼馬溫”，這源自花果山就在連云港，也被戲稱為孫悟空的“老家”。

前往連云港的高鐵上，不少短視頻博主開始拍素材。球迷們自娛自樂，有穿著連云港球衣的女博主當場游說蘇州球迷“叛變”，也有博主組織“抓臥底”，宣稱車上藏了“偽裝”成蘇州球迷的連云港人。

這些短視頻在比賽開始前就迎來了第一波爆發，前往場館的大巴上，有短視頻從業者告訴記者，自己的視頻“爆”了：“剛發出去沒多久已經8000個點贊了，等會比賽開始還會有一波。”

多家媒體分析，蘇超爆火的關鍵推手就是短視頻“爆梗”。珂締緣足球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最初城市聯賽是由足協牽頭，按照國際賽事慣例，應當由足協或俱樂部發布對戰海報，而蘇超各支球隊的對戰海報早已變成了各個地方文旅官方賬號來發布。

事實上文旅對蘇超的助推遠不止于此。目前蘇超賽事主辦方除了江蘇省足協外，還有江蘇省體育產業集團有限公司，據天眼查顯示其主要股東就包含江蘇廣電、江蘇出版社和江蘇報業等多家媒體宣傳單位。

在記者實地探訪本輪蘇超過程中，某市足協工作人員就向記者調侃道，如今足協已經“插不上手了”。文旅“接管”蘇超的好處也很明顯，以蘇州和連云港的比賽為例，客隊球迷從專列下車后就會有連云港文旅的工作人員送上人手一份的“文旅禮包”，內含桃花澗景區門票，以及桃花澗景區和孔望山景區的簡介。比賽結束后，蘇州球迷還可憑票領取連云港隊贊助商帶來的“湯溝酒”一瓶。如此高規格的接待，讓不少蘇州球迷在比賽結束后直呼“踢不贏也能接受”。

據公眾號“連云港發布”消息，蘇超比賽期間持球票者可享受全市96家餐飲、住宿商家的獨家優惠。在第四輪比賽的周末期間，連云港共計接待游客59.78萬人次，同比增長22.3%，全市重點監測的50家餐飲企業營業額同比增長25%。

觀看了周日晚間比賽的蘇州球迷張女士就對記者表示，她周六去了連云港的花果山景區，停車場里有不少掛著蘇U（增補車牌）和蘇E（蘇州）車牌的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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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之月

施驊倫把整個5月稱作江蘇足球的“奇跡之月”，但蘇超的奇跡并不是從第一輪開始的。

在江蘇職業球隊有過任職經歷的徐濤告訴記者，2024年11月江蘇就舉辦過首屆發展重點城市對抗賽，也被稱作“雙城賽”，參賽球隊只有南京和蘇州。首輪比賽就吸引了超過1.5萬名觀眾入場，次回合在南京五臺山體育中心，也涌入了超過3.2萬名觀眾。

與線下球市的火爆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頂尖職業球隊的缺位。“對江蘇這樣一個經濟大省來說，沒有一支頂尖職業聯賽的球隊是很荒唐的。”施驊倫告訴《中國企業家》，但事實上江蘇蘇寧隊因財務問題，在2021年2月中超奪冠后，5月火速解散，江蘇已經4年沒擁有中超球隊了。

多位江蘇本地足球從業者與記者交流過江蘇球市，有人提到：“江蘇足球從來不缺觀眾，至今中超入場觀眾人數紀錄仍是2012年10月20日江蘇舜天主場對陣廣州恒大的比賽，以后也很難超越。”

那場比賽有65769名觀眾入場，《揚子晚報》記者張昊回憶起那場比賽，自己提前三個半小時到達現場，仍被攝影記者批評去晚了，“從早到晚，各個角落里全是球迷，瘋狂至極。”

“雖然官方數字是65769人，但真實的上座人數至今都是個謎，看臺過道、走廊全是球迷，粗略算一下也要超過7萬人。”張昊說。

在缺席中超4年后，江蘇終于坐不住，開辦了“雙城賽”。坊間傳聞該賽事的舉辦與當年中甲江蘇球隊表現不佳也有關系，但至少雙城賽證明了足球在省內仍有極高的關注度。

珂締緣足球俱樂部創始人李太鎮告訴記者，雙城賽結束之后，江蘇省足協就召開了“升級”雙城賽為城市聯賽的會議，當場全票通過了開辦城市聯賽的決定。各市今年2月份開始組建球隊，最初沒人料到蘇超能帶來“潑天流量”，珂締緣方面告訴記者，最初他們只是把城市聯賽當作給自家青訓隊伍多一個比賽的平臺。

然而這一切在“叨叨傅”的視頻爆火之后變得不同。這位在抖音擁有250萬粉絲的視頻博主，在5月11日用“南哥手賬”的賬號發布了第一條蘇超相關視頻，至今已獲得10.8萬贊和2.8萬次轉發，此后蘇超火爆出圈的“十三太保”和“內斗”文化梗都出現在叨叨傅的視頻中。

盡管這時，蘇超在江蘇球迷群體中有了一些熱度，但仍未破圈。質變是南京城市官方公眾號“南京發布”開始關注賽事，5月24日，它第一次將蘇超賽程信息在頭條發出，并附上了觀看渠道和球隊介紹。“南京發布的每一篇推文都有5~10萬的閱讀量，這是一個絕對的流量保證的入口。”施驊倫說。

“南京發布”還貢獻了一篇關鍵推文《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該文章獲得了多個主流媒體的轉發，江蘇13市的文化梗和“蘇大強”第一次在主流媒體上曝光。

蘇超至此徹底破圈。第三輪比賽起，開始一票難求。南通市民張先生告訴記者，原本珂締緣俱樂部的隊員每人都能拿到票，但后面就只有參加比賽的隊員能拿到票；閑魚賣家阿四則對記者表示蘇超球票官方購買渠道的買票程序越來越嚴格，“平臺規則一天變一個樣”。

最被低估的足球大省

“有些人說江蘇是足球荒漠，我是絕對不認同的。”施驊倫說。

盡管現在江蘇仍未有一支中超球隊，但當地的足球人口卻很可觀。徐濤告訴記者，以鎮江為例，這里是江蘇省人口較少的地級市之一，卻有四個等級的聯賽，共40支球隊參與，市縣兩級注冊登記的俱樂部多達141支。

施驊倫也認同這種說法，“江蘇的足球群眾基礎絕對是被低估的。據我所知，江蘇很多企業都有自己的業余球隊。”徐濤目前就在南京一家醫療企業的足球隊踢球，每周都能組織起比賽，“雖然大家水平有差距，但每場比賽前都認真商量戰術，要學瓜迪奧拉踢傳控，賽后還會互相吹捧隊友神似梅西、姆巴佩。”

徐濤特意將江蘇業余足球的氛圍與蘇超進行了對比，“踢完大家都能高高興興回家，這樣感覺很好。”

72歲的國足鐵桿球迷喬鈞至今仍跟隨國足征戰每一場比賽，蘇州客場迎戰連云港的比賽前一天，他剛從國足比賽城市重慶返回蘇州，第二天又身披國旗出現在了蘇州隊的看臺上。

“高水平的聯賽要看，家門口的比賽也要支持。”喬鈞告訴《中國企業家》，過去30年一直支持上海申花的他如今主隊又多了一支，“所有人都能看到，球員們的精神面貌都很好，都很拼，輸贏不重要了。”

事實上，當場比賽進球的17號球員王飛告別職業足球多年。1986年出生的他曾是江蘇舜天梯隊成員，如今已是某建筑公司合伙人，年近40歲的他踢滿了90分鐘。“剛開始比賽時一周安排一兩次訓練，現在每周要安排五六次訓練，我幾乎半脫產在訓練了。”

王飛說，與他同場競技的還有前中超球員姜衛鵬，比賽進行到下半場，兩隊近一半的球員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抽筋倒地，“太拼了，這樣就夠了”，不少球迷說道。

施驊倫告訴記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國足球圈被困在宏大敘事里，過于看重成績，如果我們能讓足球回歸運動的本質呢？蘇超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無論球員、球隊還是觀眾，那種快樂的情緒是很真實的。”

在珂締緣俱樂部工作的吉偉是土生土長的南通人，也是鐵桿的江蘇球迷，他對記者說：“這次比賽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是聽一位媒體老師說的，他說江蘇足球隊回來了，這次不是一支，而是十三支。”

在與《中國企業家》對話的最后，施驊倫回憶起自己的叔叔，“他是一個典型的江蘇中年男人，一切都很按部就班，每個晚飯后，他會慣常地坐在沙發上，打開體育臺看著電視里的足球比賽，就這樣度過他一天中最后的時間。我想每一個江蘇人都在等待足球回來的那一天，現在我們終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