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正面連接,原標題為《罵游戲,賺大錢》。????????????????????????
作者/Luna
封面/francesco ciccolella
題圖/Ryan Johnson
“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孩子像中國的孩子一樣,玩游戲玩這么癡迷的……100年前別人都說我們中國人是東亞病夫,就是因為鴉片,100年以后的今天,人們躺在床上玩手機的姿勢,跟那一模一樣。”
罵游戲是一場盛大的進軍,王琨是里面的佼佼者。他在全網擁有上千萬粉絲,多次在視頻中反對游戲,包括上面那段話。這個隊伍的背后,跟隨著一大批中國家長。他們的共通點之一是,孩子都玩游戲。
這些家長被寬慰,被貶低,被誘惑,也主動成為鏈條里的一環。機構提出的希望令他們無法拒絕:“還您一個好孩子”。但代價是,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意味著付費和收割——
令家長熱血沸騰的線下宣講會,入場券1000元;幫你與孩子交友的“臥底”老師,普通款12980元,督導款19980元;成為瘋狂英語李陽的大弟子、“高級合伙人”,售價18萬;戒網癮的特訓學校,半年收費三萬;王琨甚至敢于承諾負責孩子的“一生”,包括學業、事業、擇偶,最終讓你孩子的成功企及岳云鵬、劉翔、周杰倫,前提是39萬8。
在“罵游戲”的賽道上,除了最核心的網戒學校,還吸附了眾多周邊營銷方式,包括散落在各平臺的網戒短期訓練營,罵游戲的“頂流講師”,以及線上賣課、帶貨、直播打賞的自媒體創作者。
由于灰黑產的不透明特性,該產業具體規模難以準確統計。據《中國新聞周刊》在2017年報道中的測算,全中國網戒學校的市場規模達400億。2025年,科技媒體“藍字計劃”在此基礎上推算,包含網戒學校在內,加上短期訓練營、網紅講師等,全產業規模已超700億。
反對游戲-引發家長焦慮-引導消費,這已構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條。在這個產業鏈的終點,也是最需要關注的那群人——處于青春期的孩子們——又得到了什么呢?在以教育為旗號的背后,是口號、動員、欺騙,乃至暴力。
01
400萬粉絲,
三十九萬八的課程
金碧輝煌,9個三層的巨型水晶吊燈照亮了1500平米的會場。尖叫聲和歡呼聲突然爆發,王琨大步走上舞臺,一身藍紫色中山裝,白色運動鞋,他站在舞臺中央,臉占滿了身后4米高的大屏。
在短視頻世界,王琨是目前家庭教育領域影響力最大的人。他的賬號“琨哥說教育”在單個短視頻平臺有超400萬粉絲,全網則超過千萬。你或許不知道王琨,但你肯定聽過他關于游戲的言論:
“你們今天給游戲充的每一分錢,都在給國外造子彈,因為大部分游戲都是國外發明的,迷惑中國的孩子,讓他們迷上手機,中國一共3億青少年,有2億孩子沉迷手機,這樣下去,這個國家是沒有希望,這個民族是沒有未來的。”
家長們認可他,相信他,崇拜他。現在,他們追隨著他來到鄂爾多斯,希望他能喚醒自己的孩子。課程名為“照亮幸福”,為期4天,食宿自理,入場券1000元。能容納1000人的會場座無虛席。
這趟路程的起點,是王琨短視頻主頁“咨詢|點擊咨詢王琨老師”的彈窗。點進去,添加微信,很快你會收到線下課程信息,以及費用:1000元。你也可以選擇上直播課,課程是免費的,但在直播里,王琨會用超過一半的時間介紹《33天智慧父母(親子)訓練營》,錄播視頻課程,售價2980元。
除此之外,王琨談孩子的財商、情商、和智商等的重要性,卻幾乎不談游戲,也不會回應網友的互動提問——直播課不會有任何答案和方法論。你還是困惑,王琨老師為什么不聊孩子厭學怎么辦?孩子沉迷游戲怎么辦?助理說:你直接來現場見見他多好呀——如前所述,售價1000。
兩次直播課后,該學習群會被解散,交了錢的人會被拉進另一個群組。沒有下單的,則不再有人聯系。
王琨和他的團隊從不會頻繁發送消息或催付款,他只吸引真正相信他的人。現在,相信他的家長來到了鄂爾多斯,他們即將迎來更令人難以招架的銷售演講。
王琨看起來40多歲,有點虛胖的圓腦袋,兩側頭發花白。他總是保持著一個神情:挑起左眉,嘴角向下壓,眉頭微蹙,橫視臺下——一張不容置疑,不容反駁的臉。
“有沒有人刷到過我的短視頻,或者上過我的課,你收獲很大,改變很大的?來臺上分享。”
話音剛落,十幾個人沖上臺去,站成一排。來自吉林松原的一位母親說,“我兒子12歲,成績全年級墊底......”
“閉嘴!這是天底下最愚昧的母親,大庭廣眾把孩子缺點說出來。說孩子優點!”
這位母親說了兩句孩子曾經的優秀,又拐到了孩子輟學。王琨再次打斷她,“你太需要學習了!別說了。”
發言的人來自蘭州、四川綿陽、云南普洱、湖北十堰、遼寧營口和鄂爾多斯本地。他們有相同的故事:孩子愛玩游戲、整天玩手機、孩子厭學、輟學。直到他們在短視頻遇到了王琨。
一位母親剛說完自己來自云南的農村便泣不成聲。她記得她刷到王琨短視頻的日子,3月28日。幾乎是趟朝圣之旅,為了見王琨一面,她帶著孩子坐超過38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鄂爾多斯。
課程開始前一天,家長們陸陸續續到達。家長們有的住在酒店附近100多塊的小旅館,他們和同一性別的人拼房,這樣每人每天僅用支出50多元的房費。也有人住在會場的酒店,單晚房費328元。
王琨「照亮幸福」演講現場
王琨總是下判斷,把“廢了”“廢物”掛在嘴邊。“你可能很有錢,但你的孩子是個廢物。”“你再成功,孩子廢了,你的人生也是失敗的。”“你們最大的悲哀是用盡一切能力培養出了一個廢物。”
那什么是“廢”了的孩子?在王琨嘴里,稍有不慎,孩子便“廢”了:整天玩手機、沉溺在虛擬世界的孩子是“廢”的;不會與人交際、社恐的孩子是“廢”的;罵父母、不懂得感恩父母的孩子也是“廢”的。
王琨一邊貶損和打壓家長,一邊又慷慨地贈出金玉良言。在說話之前他強調:這句話價值百萬;這句話價值千萬;這五個字價值一個億;這句話值金子。
這些話并沒有太多奧妙。比如“值金子”的那句話是:教練的級別決定選手的表現,圈子決定命運。
這些話為他名為“精英圈”的課程服務。為銷售課程,他講了很多故事。孫悟空和菩提老祖、岳云鵬和郭德綱、劉翔和孫海平、周杰倫和吳宗憲......前者能成功,是因為有后者的教導和引領。只要進入精英圈,王琨承諾,會幫孩子建立資源,負責孩子的學業、事業、擇偶、一生,他則會“供ta吃、供ta穿、讓ta成功”。
然后他公布了精英圈的價格:39萬8。屏幕上有幾行字:簡單者入、聞道者入、通靈者入,最后一行是放大加粗的藍色字體:絕不講價!!!
“愿意交39萬8,真心要把孩子交給我,咱們變成一家人的舉手!”音樂即時轟鳴,王琨邀請想要報名精英圈的上臺,他強調,他只要9個人。
十幾個人拉著自己的家人,從座位上彈起來,向臺上跑去。助教們緊跟在他們身后也跑了起來。有助教焦急地催促著還未起身的人。
王琨激昂地數著沖上臺的人:1!2!3!數到了9!又數到了14!
剛被王琨斥責為“天底下最愚昧”的那位母親,帶著她的兒子和丈夫也站在臺上。相較幾個小時前的慌亂,她神采奕奕,拿著話筒的樣子也像個演說家。“我就是對王老師特別認可,我相信他能改變我的孩子,我的家庭。”
“孩子,你愿意嗎?”小男孩靦腆地說,“我愿意!”王琨轉向丈夫,“孩子爸爸不同意可不行啊!”男人頻頻點頭。“太棒了!握手!”王琨和他握手,拍拍他們的肩膀,“希望我們變成一家人啊!”
助教帶著他們一家下臺,引領著他們走出會場門外,那里有一排桌子,上面擺放著二維碼和刷卡機。他們像走在紅毯上,一家人挽著手,沒有顯露任何遲疑。
王琨的各種形態:
變形金剛王琨、宇航員王琨、菩提老祖版王琨
02
陷入罵游戲的漩渦
在短視頻的世界,王琨靠罵游戲獲得巨大的關注和流量。而在現實世界,王琨的照亮幸福課程幾乎沒有提到游戲——盡管家長們都是為此而來。王琨為家長提供各類附帶高價的解決方案,其中唯獨不包括如何讓孩子停止玩游戲。
王琨以及許多與他一樣的博主,當然知道游戲并非問題的根源。但他們更加清楚,如果承認許多問題來源于家長自身的錯誤教育觀念,那他們就失去了利潤來源。
圍繞游戲這件事,王琨和家長的交集并不在如何解決實際問題,而在于情緒的宣泄。在鄂爾多斯,他唯一一次提到游戲,是講自己被網暴的經歷。在他發表關于游戲的言論后,私信和辱罵紛至沓來,現場大屏PPT快速閃過十幾張私信截圖,臺下氣氛緊張,王琨開口:“我告訴大家”,幾秒停頓后,他輕飄飄地說,“我啥事兒沒有!” 掌聲如雷。
“正因為他們罵我,我才知道我做這件事的偉大。他們是蛆,我就是撈蛆人!”歡呼聲和掌聲再次爆發。
在這個千人會場里,人們的情緒被輕易地調動,家長們一會兒覺得自己和孩子都廢了,一會兒相信孩子一定會擁有光明的未來。站在臺上高呼的那個人操縱他們的心理,又操縱著他們的手點開付款碼。或許已經沒有人記得自己為何而來。
實際上,在遇到王琨之前,很多家長已經陷入“罵游戲”帶來的情緒漩渦中。你能刷到王琨,就能刷到更多類似的視頻,有人敢說游戲是鴉片,就有人敢說游戲是海洛因。家長們只會感到解氣,卻意識不到,“罵游戲”已經成為了一個內容賽道,博主們發布這類視頻,最終的目的是牟利。
短視頻平臺上,罵游戲因其巨大的流量吸引力,正成為一個產業鏈。除了王琨這樣以此類視頻謀取流量的大V,任何普通人,只要你想“起號”、“變現”,都可能會被卷進去。
我在平臺上發現了這樣一類博主:粉絲不多,幾百上千人,視頻內容格式統一:橫屏,黑底上方用黃色的標題。在他們的主頁,視頻點贊多為兩位數或者三位數,點贊量激增的視頻往往是罵游戲:《強烈建議關閉網絡游戲》《關閉網絡游戲,家長發聲》。
一位叫“劉姐”的40多歲的女性博主,粉絲800多人,視頻點贊數通常只有20多個,只有一個點贊超過了6400,內容的標題是:《網絡游戲:孩子們的精神鴉片》。
視頻中劉姐對著鏡頭念白:尊敬的中央領導你好,我們懇請你采取措施,請企業停止運營網絡游戲,無數孩子沉迷游戲而偏離正軌,任憑父母如何勸導,也無濟于事。唯有國家層面出手,全面禁止網絡游戲,拯救中國下一代。各位家長,你是否也支持這一倡議?
一些罵游戲的博主,使用相同的排版和素材
我刷到了更多的賬號:“輝姐”、“四哥自媒體”、“久夏”、“苒苒短視頻”、“星星講故事”、“暖陽自媒體”等等。他們的視頻主頁上有相同的“短視頻變現”和“創業”的字眼。他們都在主頁店鋪銷售商品,比如9.9元的廚房紙巾,5.9元的抹布,還有人賣手機支架、自拍桿、《直播短視頻圖文帶貨指南》。
我意識到這背后可能存在推手。我聯系到了“輝姐”,她向我介紹了她的老師,小伍哥。
小伍哥是美顏過度的中年男性,賬號粉絲約有40萬,櫥窗賣的是一樣的產品:手機支架、散熱器、自拍桿等,以及《直播短視頻圖文帶貨指南》。
在直播間消費后,我進入了小伍哥的下單群。群里,他會發布一些視頻剪輯教程,同時每天至少發布3條視頻素材和文案。我進群的第一天,他發布的視頻素材里就有“強烈要求關閉網絡游戲”。
小伍哥有至少7個下單群,至少有2000位粉絲。他們每天對照著“小伍哥”發的視頻錄制視頻并在群里打卡,《關閉網絡游戲,家長發聲》的視頻一遍又一遍地在群里出現,被模仿,被制造,被傳播。
03
孩子是不會發現的
在《關閉網絡游戲,家長發聲》的視頻下,有人評論:
我們不需要知道電子游戲是什么,它會不會造成近視,會不會讓人上癮,我們只是需要一個背鍋俠,一個可以掩蓋家庭教育失敗、學校教育失效的東西。它現在叫游戲,之前是早戀,是偶像,更早之前是武俠小說。
但家長們同樣不知道如何讓自己的家庭教育成功,他們病急亂投醫,在平臺上搜索拯救孩子的辦法,從一個視頻轉移到另一個視頻。那些聲稱網絡游戲是一切罪魁禍首的視頻說中了他們的心聲,最能得到他們的認可。他們在評論區留言大拇指,留言“必須鏟除網絡游戲”,留言“救救中國的孩子”。焦慮被卷起,有人情真意切地傾訴自己的經歷,問網友到底應該怎么辦。
一些家庭教育機構在流量里打撈著這樣的家長。他們向家長兜售教育理念,販賣課程。家長們滿懷期待地投入金錢,卻因此把孩子推得更遠。
程峰就是這樣一位家長。程峰是陜西商洛人,在西安做貼地磚的工作。他的兒子15歲,在老家村里的中學讀書,即將中考。考試在即,孩子卻呆在家里不愿上學,“成天待在家里看手機”。
今年4月底,工作結束后的晚上,程峰在短視頻上搜索“孩子厭學怎么辦”,看到一個叫“快樂家庭教育”的賬號,短視頻里的主講人是涂磊——《非你莫屬》、《愛情保衛戰》等節目的主持人。在視頻中他的身份是“家庭教育家,涂老師”。
視頻主題大多是孩子厭學,憂郁,叛逆等,主頁中占比最多、點贊量和互動量最高的主題是罵游戲。
涂磊在視頻中說:手機游戲像精神鴉片,比毒品還可怕......影響孩子的腦袋,讓他們停止思考,記憶力變差,注意力也變得不集中,對家長大吼大叫......你家有這樣的孩子嗎?留言7,我來告訴你怎么做。
程峰在涂老師的視頻下留言“7”。很快,「快樂家庭教育」的丁老師私信了他,添加他的微信,把他拉入群聊“「九州金榜201期」父母課堂”。
與程峰一樣迫切想要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家長,大多會在得到答案前,被拉進某個群聊,然后收到一份報價。程峰收到的報價是:普通老師12980元,督導導師19980元。
這項服務名叫“隱形鏈接”。專家在知曉孩子基本信息后,變成“臥底”,在互聯網上用假身份和孩子交友,再把刺探到的信息同步給家長,進而幫助父母了解孩子的心聲,緩和親子關系。機構聲稱這種方法可以解決青少年的三類“問題”:沉迷游戲,抑郁,焦慮。
在微信群里,一些看似是家長的賬號發布對機構老師的感謝,用語夸張:“說實話老師比我愛人還懂我”,“確實是很有實力的大機構”,“課聽到最后,感覺找到了依靠”,然后紛紛曬出合同簽字頁和付款證明。他們似乎并不擔心自己被懷疑為“托兒”,每當有新人進群,同樣的賬號、同樣的內容就會重復出現一次。
“隱形鏈接”是否有效,從某投訴APP上關于該公司的投訴中可見端倪。購買了該服務的家長投訴“隱形鏈接”服務時長嚴重縮水,僅持續一個月中止(宣傳為63天),且以“保護未成年人隱私”為由拒絕給家長披露服務內容與時長。
家長們在投訴貼里寫道:“孩子仍然抑郁厭學”、“孩子脾氣越來越暴躁,一點都沒有變好”,“他們信誓旦旦的承諾一定幫孩子戒掉網癮,叫我和孩子一起打游戲、一起吃垃圾食品,叫我接納孩子的一切不良的習慣,說這樣才是愛孩子……我按他們的方式“愛”孩子,孩子天天在家跟我要錢充游戲,不給就大吼大叫,后面干脆連學校也不去了……”
程峰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父親。他知道孩子的班級,知道他擅長英語,知道他在300多人的初三學生中成績排名前20。可他不知道兒子在學校里做什么,在手機上做什么。他試圖找到兒子厭學的原因。他停工,在老家呆了兩個星期,勸說兒子把心里想的說出來。他得到的是沉默。
他偷看兒子使用過的手機,關注了兒子的短視頻平臺賬號,發現他是一個群組的群主,他進入群,“群里凈是些學習差的、沒有上進心的同學”。他去學校找班主任,要求把兒子調到成績更好的同學的宿舍,班主任照做了。他也因此被孩子拉黑,再也看不到他網絡上的動態。
“如果孩子發現了怎么辦?”程峰問機構的老師。
“只要家長對孩子保密,孩子是不會發現的。這您只要配合老師,其他的交給我們就可以。”
程峰沒有購買課程,因為覺得過于昂貴,“5000塊錢還可以接受。打工掙錢確實不容易。”何況“還給他一部手機成天讓他去聊天。”程峰沒有再回復老師,但他同樣也在猶豫,老師在電話里說的話他記得:“你別把孩子耽誤了”——這正是程峰最恐懼的。
04
耽誤的恰恰是孩子
除了“手機游戲像精神鴉片,比毒品還可怕”,程峰還刷到過另一種更具沖擊力的視頻——
一些16、17歲的孩子,同樣的蒼白,極瘦,邋遢,留一頭油膩的長發,蓋住了臉,胡子拉碴,指甲很長,穿著拖鞋和長袖T恤,蜷縮在被窩里玩手機。然后救星來了,幾位穿著迷彩服、表情堅毅的教官,驅車幾千公里來到求助家庭,掀開被子,勸說孩子走出家門,但因長期待在家里沒運動,孩子腿部肌肉萎縮,已經不能正常行走了,兩個教官只好架著孩子的胳膊,把他扛拖出家門。
發布此類視頻的賬戶通常名字叫“X教官”,目的是為一些主打軍事化封閉式管理的訓練營引流。他們發布的視頻有相同的套路——妖魔化網癮孩子,然后扮演拯救者,先讓家長恐懼,再向他們展示訓練營的效果,最終誘導家長交錢報名。
但這些視頻的真實性存疑。刷完訓練營的全部視頻后,我發現同一個孩子反復出現。有時他扮演“網癮少年”,有時他剃成寸頭,剪掉指甲,換上軍綠色迷彩服扮演同學,正友善地幫助另一個剛來學校的“網癮少年”。
程峰也曾給兒子報名了在西安的夏季訓練營,3個星期,21天,5000元。訓練營統一起床洗漱,打掃衛生,白天進行體能訓練,在日頭下操練,晚上有一個小時的學習時間,結束后再統一睡覺。
至于效果,“沒有變化。還是以前懶惰的習慣,起不來床。”程峰覺得惋惜,可惜,怨氣總要發泄,他對兒子說:“你是錢花了,啥也沒學下。”
盡管楊永信的臨沂網戒中心和豫章書院都已經關停,但類似的戒網癮訓練營依然存在。這些機構往往打著“國學教育”“行為矯正”“感恩教育”等旗號,吸引家長將孩子送入其中。這些訓練營在手段上變得更加隱蔽,不再直接使用電擊或極端體罰,但其運作模式仍然包含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心理脅迫、情感操控。例如2022年,武漢的榕泉學校被曝光存在嚴重的體罰和猥褻事件。
戒網癮學校的真實生活是什么?被送去訓練營的孩子會遭遇什么?親子關系會變好嗎,還是更差?曾經進入過特訓學校戒網癮的貝貝向我講述了他的經歷。
2016年,貝貝15歲,在某沿海城市最好的私立中學讀初二。他常在晚上頭痛,往往持續一整夜。媽媽帶著他求醫,被確診抑郁癥。貝貝休學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電影、看書、也打游戲。偏頭痛在持續,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就下樓遛彎,有時候也去黑網吧。這些行為在父母看來是“網癮”,他們用一種令他極其難堪的方式找他:報警。警察沖進網吧,來勢洶洶地堵住樓梯,拔掉電源,電腦黑屏了,他被押回父母身邊。
然后有一天,媽媽問貝貝:有個學校學國學?想不想去?
2016年6月23日,媽媽帶著他在南昌旅游。逛完廬山后,一輛黑色的車來接他們,媽媽說這是賓館的服務車。車越行駛越偏僻,停在了一個古色古香、看起來像蘇州園林的地方。他從左邊下車,媽媽從右邊下車,下車了一轉頭,貝貝發現媽媽沒了。
貝貝被送進了豫章書院。七年后,2023年,“豫章書院案”一審宣判:法院認為,書院負責人吳軍豹等人在辦學過程中,非法剝奪他人的人身自由,其行為構成非法拘禁罪,對其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十個月、禁止從事教育相關職業五年。
當時,貝貝還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么。他被收走手機。他喊叫、反抗、撥打110。卻被摁在地上,反手銬住,被帶去了“小黑屋”。里面5平方米大小,有一桶水、一個喝水的軟塑料水杯、一個用于解決大小便的盆。他被銬著,脫去所有衣物。
第二天早上,湊著微弱的光線,貝貝看清地上有蜈蚣和老鼠洞,混合著排泄物和污水。他走來走去,喊叫,“有人嗎?”“讓我給我媽打個電話”。沒有人回應,有人扔進來一條短褲,告訴他這是學校。
從不可置信、憤怒、到漸漸絕望,“小黑屋”里,貝貝待了七天。
學校里有攝像頭,貝貝的媽媽可以隨時監控貝貝的表現。從父母的角度看,貝貝確實變了。他每天5點半起床,床鋪疊得方正。集合后站在孔子像前讀《論語》,然后回教室上課。課堂上他坐得筆直,專心聽講,晚上和同學一起看新聞聯播,然后回寢睡覺。
學校的孔子像,學生們站在孔像前讀《論語》
在監控看不到的死角,貝貝會被戒尺打。打人的理由很隨意,有時候教官檢查寢室衛生,床上有東西的就要挨打。有一次他床上放了一個筆袋,教官一樣一樣數筆袋里的筆和雜物,他被打了15下。
教官會在夜晚的任何時候吹哨緊急集合。學生們要立刻跑去走道,保持做俯臥撐的姿勢趴在地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背不直的會被用衣架打。
和家長的通信要靠信件,信里絕對不能出現“我想出去”或“我在這里過得不好”,出現就會被打。只能寫感恩父母,我很好,我錯了,我想重新去上學。
一期課程是半年,收費三萬。貝貝知道“父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可在那樣的環境,他最想的還是父母。“哪怕對你那么差的家庭都是溫暖的,因為他們是唯一能把你帶出去的人,你必須討好他們,哄著他們。”
中秋節,家長們被允許探望孩子。貝貝隔著鐵門對媽媽說:帶我出去,我過得不好。媽媽心軟了,辦了退學手續。
回家后,他每天在枕頭下藏著一把水果刀,“如果有人來抓我,我要么捅他,要么自殺”。回家后的三天,他沒有睡覺,怕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學校。他順服父母,討好他們,立刻去上學,每天疊被子、洗衣服,當他們開始講話時他坐好傾聽。
已經關閉的豫章書院后門
沒有什么原諒的時刻,他突然理解了母親的絕望。他母親在網絡上只能搜到這類學校的信息,去了北京的醫院,連醫生也推薦她求助特訓學校。
豫章書院改變了貝貝的人生:“這所學校給我帶來的負面的影響、對人生的毀滅,要遠比玩點游戲多。”回到最初偏離軌道的那個時刻,為什么會得抑郁癥?貝貝回憶起那時的家庭氛圍,父母在鬧離婚,家里充斥著爭吵和暴力。他說:“真正讓我著迷或者上癮的,不是游戲本身,而是可以讓我暫時忘記痛苦的環境。”
現在,他已參加工作,在一家游戲媒體工作。曾經被父母看成洪水猛獸的游戲,成了貝貝的生計來源。
05
求教于鏈條、受制于鏈條、
成為鏈條
讓我們再回顧一下這個從“游戲是洪水猛獸”開始的產業鏈。當你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感到焦慮,在短視頻平臺搜索,你會看到王琨、涂磊、X教官……他們對游戲恨之入骨,讓你感覺解氣。然后你給他們留言、發私信,一些自稱“老師”的人加你微信,告訴你這里有一份課程,可堪稱為秘籍寶典,絕對能拯救你的家庭,只是需要花幾萬塊錢,還需要欺騙一下你的孩子(絕不會被發現)。這時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來,你來到了課程現場,發現這里還有一份價值39萬8的更加遠大的前程,買了就能成功,不買你和孩子就“廢了”。又或者,你花三萬塊錢,把孩子送去一個訓練營,收到孩子寫來的格式工整的感恩信,幾個月后,你發現回到家的孩子變得沉默,每天晚上都在枕下放一把水果刀。
或許直到此刻你才能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但那些煽動你的情緒、給你虛假希望、掏空你錢包的人,已經賺得盆滿缽滿。
據媒體報道,中等規模的戒網癮學校一年招生學員60人,學費半年三萬元,八個月五萬元,總收入450萬元,純利潤超過50%,有的甚至接近100%。王琨每月開設三次線下宣講,與約3000名家長線下見面,僅報名費就有300萬。與此同時,他的線上錄播課程也在繼續,售價2980元。在鄂爾多斯《照亮幸福》課程現場,王琨推銷他的暑期課程——《一代天驕·青少年素質成長營》,一節課結束時,售價3萬9800的課程已經報名滿員。
關心孩子教育、卻無力管教叛逆期孩子的家長創造了戒網癮訓練營旺盛的市場需求。這些不同類型的家庭教育機構,一邊罵游戲樹立靶子,一邊高呼“拯救孩子、拯救家庭”的口號,全方位包圍家長。
越努力的家長,會被卷入得越深。他們自發地成為了這個鏈條的下一環,成為新的生力軍。在鄂爾多斯,我遇到了王艷茹。王琨課程開始當天的凌晨三點,她才到達鄂爾多斯,因為她剛從另一場活動回來。在那場活動中,她花費了18萬元,成為了瘋狂英語李陽的大弟子,是李陽親口承認的“高級合伙人”。
王琨的課程上,王艷茹昏昏欲睡,當家長們沖上去報名39萬8的時候,她在我耳邊低聲說,“韭菜被收割了”。她看不上王琨,認為王琨“就一個本事,把銷講(銷售演講)練到了極致”。她更信奉的是李陽,“李陽老師是全中國英語的教父”,這次王琨的課程邀請了李陽作為嘉賓,她是為李陽而來。
曾經風靡一時的瘋狂英語逐漸沒落。李陽試圖通過下沉市場維持業務,他開始向王琨的方向轉型,成為了互聯網上罵游戲的人。2011年,他喊話“開發網絡游戲的都應該判刑”,還計劃在長城上燒一百臺游戲機,做“新虎門銷煙”;去年8月,他在直播時評價《黑神話:悟空》,“沒有什么是好游戲,壞游戲,一切都是壞游戲。最近悟空很火,反應了民族的悲哀。”他也曾建議:游戲應該完全禁止,定為非法。把游戲和毒品同罪。
王艷茹浸泡在家庭教育里已有8年。她在各種機構,各種理念,各種教育方式之間游走。來到鄂爾多斯是她第二次聽王琨的課程,為了“看看各路高手、取其精華”。
她40多歲,是兩個男孩的母親。在她的敘事里,大兒子從小品學兼優,中考成績在全市名列前茅,被寧夏兩所最好的高中爭搶。中考后,她獎勵給了大兒子一部智能手機,然后他的成績一落千丈。高二時,她撞見了他在被窩里徹夜玩手機,她勃然大怒,摔爛了手機,打爛了一個搟面杖,兒子因此在深夜離家出走。她穿著拖鞋找了孩子一整夜,直到孩子出現在家門外。
兒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向家庭教育機構求助。“我永遠忘不了我在模法學堂課程現場淚流滿面的樣子。”王艷茹微笑著說。這是她報名的第一個機構。她當著幾百個家長的面給自己的孩子道歉,機構的老師勸導她兒子,“你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她也有犯錯的時候”。老師的一句話,“當場化解了我和兒子深深的隔閡”,一個深深的相擁后,她的兒子回來了。
她被家庭教育拯救了,然后她把自己獻身其中。她為大兒子報名了1萬9800的課程,然后為小兒子也花了1萬9800。她帶他們見李陽,“李陽是最好的,那種能量,那種passion,別人根本比不上。”她的大兒子在李陽課程上痛哭流涕,嘶吼著“我的夢想是當醫生!”李陽當場獎勵給他500元現金。
王艷茹的兩個孩子深度參與了李陽的課程。她告訴我,花18萬元成為李陽的大弟子是個不會賠錢的生意,她的兩個孩子是李陽暑期英語訓練營的“初級教練”,“這筆錢肯定會掙回來的。”
在介紹過兩個孩子的優秀后,她向我推銷了李陽的課程。“李陽老師的課程正常是一萬二,因為我是終身弟子,從我這里報可以半價。”
參考資料:
《變相工讀學校暴利可圖 “豫章書院”們體罰學生為何屢禁不止》財新
《一個戒網癮學校投資者的自白:如何辦一所利潤100%的“集中營”》谷雨實驗室
《靠“反游戲”生意,這群人一年賺了700億》藍字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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