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貢院之外,科考剛罷,人聲鼎沸,喧鬧不息。一個青衫少女,名喚阿禾,肩挑一根光潤扁擔,兩端顫悠悠掛著舊棉被卷兒,另頭沉甸甸壓著裝衣物的包袱,正從人流中一步步往外擠。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衣裳雖舊卻整潔,面色平靜自然,仿佛肩上所擔并非重物,倒似兩朵輕盈的云彩。
這時,茶館掌柜趙老板正倚在門框邊,一眼瞥見阿禾,眼睛霎時亮了,手中正啃的酥餅也忘了放下,只激動地指著阿禾身影對旁邊人喊道:“哎喲喂!快看這姑娘!這身氣魄,這肩頭的擔子!‘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啊!如此風骨,我看她將來前程,定已贏了一半!”
旁邊綢緞莊的吳掌柜正捧著精致茶盞,聞言卻皺起了眉,捻著下巴上幾縷稀疏胡須,仿佛阿禾肩上擔子壓著了他的心:“嘖嘖,趙兄此言差矣!你且細看這姑娘,面色微黃,衣帶補丁,分明是苦水里泡大的。這般年紀便擔此勞碌,日后怕有吃不完的苦頭啊!”他邊說邊搖頭,仿佛已替阿禾望見了前路漫漫的凄風苦雨。
兩人一唱一和,嗓門愈發洪亮,引得周圍行人紛紛駐足,目光如網,密密罩在阿禾身上。阿禾感覺肩頭扁擔似陡然沉重幾分,周圍議論紛紛的言語嗡嗡作響,如同夏日擾人蚊蟲。她只得微微垂首,加快腳步,只想盡快走出這沸反盈天的人墻。
“兩位賢達,此言皆謬矣!”忽聞一聲清朗笑語傳來。眾人循聲望去,見一位身著尋常綢衫、目光卻 炯然有神 的中年人排開眾人,踱步上前。他含笑向阿禾微微頷首,隨即轉向兩位掌柜:“這位姑娘肩挑行李,不過歸家尋常事爾,何來如此洶涌風波?趙掌柜贊其‘風骨’,無非是見其辛勞便勾動自家昔日艱難之憶,一時心熱罷了。”他目光又轉向吳掌柜,笑意更深幾分,“至于吳掌柜,您眼明心細,憐她‘吃苦’,可這憂心忡忡之語,是否也因您久處錦繡堆中,早已不識布衣柴米之平常,倒生出些富貴閑人的無謂憂慮?”
中年人輕輕一嘆,目光掃過一張張被議論烘烤得發燙的臉:“諸位啊,一擔行李本平常,卻被你們口中之詞壓得沉重如山。你們爭相評說的,何嘗是這姑娘?分明是各自心頭的過往煙云、眼前浮光罷了!”他聲音清朗,如 石投 靜水,漾開層層漣漪。眾人面面相覷,方才喧囂的議論聲驟然低落下去,許多人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訕笑。中年人目光最后落回阿禾肩頭那根被磨得溜光的扁擔上,嘴角彎起一抹既詼諧又犀利的弧度:“依在下看,諸君之口舌,怕是比這姑娘肩上的扁擔,還要彎上三分哩!”
阿禾肩挑重物,終于走出喧囂人群,踏上回家土路。夕陽熔金,將她的身影長長投在身后。遠處炊煙裊裊,正是歸家時分。她一路沉默,只聽見扁擔吱呀、腳步踏在土路上沙沙作響,如同大地安穩的心跳。
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扉,小弟歡快迎上來,眼睛亮晶晶的:“姐,聽說你在貢院門口成名人了?”
阿禾放下扁擔,輕輕吁了口氣,抬手抹去額角細密的汗珠,看著弟弟的小臉,只淺淺一笑:“什么名人不名人?我只知道,家里米缸快要見底了。來,幫姐把米倒出來,咱們淘米做飯去。”
院門合攏,將外面世界的喧嚷與評說關在身后。灶膛里的火苗燃起來了,映紅了阿禾沉靜專注的臉龐——擔子壓彎了扁擔,卻未曾壓彎她的脊梁。鍋里的米水咕嘟作響,升騰起一片溫暖安寧的霧靄。
人間百態常如此,他人肩上尋常擔,落入看客眼中,卻成了照見自己心事的魔鏡:有人望見自己過往的艱辛,便感動不已;有人照見自身對困厄的陌生與恐懼,便憂從中來。這評頭論足的熱情,真如那貢院門前的老掌柜們,一捧一握之間,各自揉捏出心里早已預備好的故事泥團。
可生活真正的分量,向來只落在擔者的肩頭,而非觀者的舌尖。真正擔起生活的人,如阿禾般低頭趕路,心思只在下一碗飯食;而圍觀者紛紜的口舌,卻如街頭偶然浮起的塵埃,無論喧囂多高,終究要落回大地,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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