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北垞
王維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
和詩
裴迪
南山北垞下,結宇臨欹湖。
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
垞,小土丘:“垞”的本義是小土山、小土丘,如王維《輞川集·南垞》中“輕舟南垞去,北垞渺難即”,描繪了輕舟駛向南方小丘,而北方小丘渺茫難以到達的畫面。
《南垞》,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那難即的北垞,在今天的這首詩里,變成了主角。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
臨水的窗下,湖水在四野的清寂里伸展,北垞安臥其北岸。雜樹倒映于澄鏡似的水面,樹影隨波微微蠕動、重疊又散開;岸邊朱欄的色彩浸入水中,倒影沉浮,竟似要悄然沉入水底去;欄干自身則靜立岸邊,一半沐著光,一半隱入陰翳間。雜樹自岸邊紛披生長,朱欄的身影只可在枝葉空隙間時隱時現,仿佛隨時將要遁去。如此相見的與不曾見到的,相纏難解地浸入這一汪湖水的澄明,猶如世間諸般親近依偎里,又常暗涌無從言明或抵達的淵深逶迤——如《詩經》中那位溯游洄流的求索者,所思所念宛然水上,既在眼前之波瀾,更在無法觸及的水中央。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南面一脈川水輕緩流淌不息,它盤桓于蔥郁林丘之間。當林梢被風輕輕推搡,如簇擁著的綠濤,那水波便隨樹隙的光影起伏,閃爍明滅如同斷語續篇。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
水與林皆靜,唯這明滅是躍動的符號,仿佛于靜謐深處呼吸。這既閃爍又隱藏的韻律,正是自然里藏著的天機:有些事物僅能觀看而不可把玩,恰如心靈深處那份無言的期冀——如同那青林末端明滅的,究竟是水光搖動之形跡,抑或是靈魂的微顫在凝望中映現?你無法剖開湖水尋覓答案,那點明了滅也從不允諾永遠停留。
莊子逍遙于北冥浩渺如天池的氣魄,此處的小小北垞亦復如是。所棲身之處,不過是南山北垞相連這小小一環的一隅,數株雜木,一灣淺水。屋檐簡陋懸在傾斜的湖岸上,似鳥兒在深崖邊懸巢,向更無垠的虛空間微微伸展。每日提斧出門行至峰巒的褶皺處砍柴,也如那南流的小舟,靜靜從遮天蔽日的菰蒲里悄悄探出。
南山北垞下,結宇臨欹湖。
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
柴刀劈下的銳響在空山里回蕩,山似乎醒了一醒,隨即又在更深的靜默中睡去了。這“山響”如石子在心湖投下漣漪層層,無根無著,散滅即是空明。手中斧頭的柄漸漸被時間磨得滑亮,汗水浸入木紋深處,倒顯出某種堅硬的溫柔,木紋隨歲月被掌心碾得更深了。一日偶從縫隙深處覷見深處,斧柄深處竟已攀上霉跡點點,細長且幽然向木里鉆去。萬物無時不在潛滋暗長,寂靜處亦自有生滅涌流,如同南川水波光影的明滅,如同內心無聲處倏忽飄過的思慮。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南垞之景隔水悄然鋪展,山嵐游走自如,裹挾著群鳥的清鳴;湖水卻始終寧靜地臥著,包容萬千而不動聲色,如同大地深處的沉默,映照著天空深不見底的神思浩蕩。隔水相對之處,南垞林木蔥蘢地起伏著,山脊線柔曲且自在。然而,望得見卻不得履其上——橫亙其間的湖水如此清淺,卻又如此遼闊難越。這便是“仁者”所耽悅的山水之境:山沉靜峙立,正是“仁”的永恒安穩,水流淌無停息,恰如“智”的不竭流轉。立于此地,心便隨山水的吞吐徐徐起伏。無論南垞北垞,終非屬我;然而這北垞小軒亦不過借自然方寸片刻寄身。仁山智水終非囊中之物;而我的“臨欹湖”處呢,更不過借天地方寸間搭筑個暫歇之棚罷了。
心的幽明
小舟在菰蒲叢中輕搖,船身偶爾擦著闊大蒼綠的葉莖而過,發出柔和的絮語聲響。槳攪動水流,水面生出柔膩的漩渦,隨即又漸漸歸于平滑安寧,唯有葉影仍在小旋渦深處浮動不息,似有不甘隱去的念頭潛藏。這水痕的起伏轉瞬即逝,如同世間情、勢、力的糾葛,聚散離合皆成泡影,只在心底留下淡淡波痕的深淺記憶。生命何嘗不是這般小舟呢?從“欹湖”或“北垞”啟程,滑入時間的菰蒲叢中,你唯一可掌舵的方向,是心的幽明變化。
常靜坐屋檐下,面對遠處如聚的峰巒。湖光在側畔鋪展。眼中山嶺似乎凝定了姿態,然而只要觀看足夠長久——那輪廓便隨著日影位移悄然改變著棱角,隨薄霧聚散浮動于清晰與模糊之間。山林不是死物,它們只是以遠較肉身更寬宏的節奏呼息吐納。如此觀看,仿佛心也與山同高,神意化入層云深處,逍遙自在。
凝望山水深處,忽有風從山深處吹來,拂過朱欄,拂動檐角上一束枯干的蒲草,拂過我的耳際。某一瞬,似有低語聲隱隱傳來,分不清此乃山中某樹猝然折斷,抑或是風路過朽透的窗欞時一聲輕嘆。但隨即,這聲息便被更濃的寂靜吞沒得無影無蹤,再也尋不出一絲痕跡了。天地間本來充盈著這樣不可名狀的聲響,不過是我們在俗世喧鬧里漸漸弄聾了自己。此刻的“聽”,無異于讓靈魂敞開,迎接這宇宙本身在無言地召喚。
桃源何處?
湖畔那雜樹中的朱欄日日消融詩人的注視,成為心湖里的倒影;南川水的粼粼明滅,恰似宇宙的律動在詩人的凝視下搏動。桃源本非在杳遠彼岸尋得之物,這方寸北垞中便已容納一片澄澈“南垞”。所謂“知音”,又何須促膝長談?裴迪的“結宇臨欹湖”,默然中應和著那“逶迤南川水”的脈搏;柴刀在山谷深處敲出的回音,靜靜應和著扁舟犁過水波的節奏。
王孫士大夫悠游于山林之間,原不為逃離塵囂去另辟桃源。只要俯仰于這湖光山色中,身如漂游于空寂深淵的小舟,心似倒映碧空的一泓止水——便是真生命在這塵世中綻放的自由意象。每一瞬對川流的凝眸,每一次劈柴裂木迸出的清脆樂音,皆成了無言的應答與共鳴。這便是裴迪“采樵”路所追尋的薪火:點燃于山水靈犀之間,照亮生命空寂處無垠的幽微。
小小的山,澄澄的水,淡淡的人,短短的詩,靜靜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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