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瑪醫生的故事》片段(01:51)
2005年4月,四川省甘孜州德格縣燃姑鄉的公路剛修通了八個月,來診所找占瑪醫生看病的牧民就絡繹不絕,甚至有遠從400多公里之外,開車就要8個多小時的青海玉樹而來。病人比從前增加了好幾倍。
進入燃姑鄉13km的便道,此處是雨季時嚴重的塌方區
此前,曾有四個牧民從石渠長薩貢瑪,騎馬沿著雅礱江走了三天才到,共帶來39瓶病人的尿(看尿樣是藏醫診斷手段之一),60多人配藥的紙袋。他們在衛生院里住了半個月才將所有的藥配完。
“占瑪醫生用舊報紙包裹藥粉,他有一個習慣,在藥袋上畫符號。太陽代表白天服,月亮代表夜晚服,皺眉小人指頭疼藥,三個圈圈表示多服一些,便于不識字的老鄉能夠看懂。竹慶喇嘛才讓一大早開著摩托出來,途中花了七個多小時,褲腳上沾滿了泥漿。他的弟弟患肝腫大四年,在成都花上萬元未愈,占瑪醫生配了四元錢藏藥,二十天后病人就能下床了……”
竹慶喇嘛才讓(右一)專程為弟弟來找占瑪醫生(左一)配藥
余孟庭閉著眼想了一會兒,對澎湃新聞記者說,“是啊,從拍照片開始算,我已經關注他快20年了。時代已經發生巨變……但占瑪醫生的初心至今未變。”
占瑪醫生
紀錄片導演余孟庭總是帶著質疑和客觀觀察的角度去接近人物。2005年受南方周末委托探訪藏醫選題之前,她已經作為香港《中國旅游》和《旅行家》的特約記者,常年拍攝川西高原。
初見占瑪醫生時,她的內心充滿了疑惑。
“一兩元的藥能治病?”
直到有一次,她在藏地拍攝時突發疾病,臉部腫大疼痛難忍,她準備打道回府去成都看病。占瑪醫生遞來一指甲蓋藥粉,說,“不一定能行,你試試看。”余孟庭半信半疑地吃了下去,她回憶道:“服用時舌頭發麻,過了兩個小時,發燙的臉開始回歸正常體溫了,腫慢慢消退。”
占瑪醫生在藥袋外面畫上各種符號,便于不識字的老鄉能夠看懂
作為紀錄片導演、制片人、影像藝術家,余孟庭的紀錄片作品涵蓋廣泛,涉及民族題材的尤其亮眼,如《三十七年的臨時工》《二十歲的夏天》《磊磊的煩惱》《格布村》等。《綠色長城》曾榮獲2008年第十三屆亞洲電視大獎賽“社會關注類”評審團獎。她也是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特聘導師,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紀錄片單元選片人。
余孟庭以前是柔道運動員,強壯的身材加之黝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因為長期在高海拔拍攝,臉頰也會顯露“高原紅”,陌生人會誤以為她就是藏族人,其實她是地道的上海人,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
占瑪醫生和余孟庭
鏡頭滿足了她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在她的鏡頭下,不管是藏族人還是鄂倫春族人、彝族人,總會有一種不能言說的精神力量,她總能捕捉到人性中溫暖動人的特質。
她說,對她一個外族人而言,拍攝少數民族題材,是在尋找一種共性。
“我更喜歡自己發現的東西,男性與女性的觀察存在差距,角度不同,可能女性導演更喜歡關注隱含在其中的情感,會更加細膩。”
但她不是一個特別感性的人。為核實真實的數據,在第一次拍攝時,余孟庭索性住在診所,當地條件非常艱苦,和當地人吃同樣的食物,十天半個月不能洗澡,就是為了近距離觀察拍攝對象。
等到最后一個病人離開診所已經是晚上九點,占瑪醫生開始記錄一天看病的情況
在這樣一個偏遠的狹小診所內,日均問診120人,遠超當地縣醫院就診人數。她甚至還發現很多牧民沿途會代其他定居點上的熟人配藥,小診所內常常是紙袋摞成山,有些牧民還會將山上發現的珍稀草藥帶到診所。這種和諧共生的醫患關系都被她一一記錄了下來。
老診所里的病患們
在采訪過程中,余孟庭說了兩件令她至今印象深刻的事情。
每次占瑪醫生到德格縣城開會或者辦事時,就去各個單位要舊報紙,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將報紙攢著留給他,因為報紙包藥沒有包裝成本,同時也可以寫上人名,下一次人不來,也可以讓別人捎帶配藥。占瑪醫生也曾經試圖用塑料袋裝藥,牧民反饋很不好,一般的塑料袋容易磨破,騎馬往返上百公里,到家藥粉都漏沒了,最后占瑪醫生還是決定沿用報紙包藥這個老傳統,既結實耐用又不會增加藥費成本。占瑪醫生從來沒有收過門診費,只有藥費,普通藥費基本還是維持在幾元錢,附近的孤寡老人、經濟困難的病人也是全免。
2004年7月,縣衛生局第一次給燃姑分配一名西醫大夫扎西三郎,占瑪醫生并不排斥西醫,還會時不時地向扎西三郎請教。
多年過去了,占瑪醫生仍是“臨時工”。青海某縣曾以編制、高薪、藏醫院院長等條件聘他,被拒:“我走了,這里的老百姓怎么辦?”
老人家風餐露宿騎馬走了三天來診所來看病
2007年11月,余孟庭第一次開始用攝影機拍攝記錄占瑪醫生,記得剛到的那天晚上,隔壁敬老院的人敲門,說那位重病的老婆婆快不行了,請醫生快去看看。“那個場景和氛圍的畫面至今難忘”,也特別令她感動。
“當時燃姑還沒有通電,占瑪醫生打開手電筒進去的,手電筒的光照在老人身上,一張蒼白且布滿皺紋的臉在痛苦地呻吟著,占瑪醫生用他那雙手輕輕地按在老婆婆的額頭,老婆婆的呻吟聲漸漸輕了下來,轉而平靜。”
余孟庭用攝影機記錄了當時的場景。她說:“那一刻非常地神圣,占瑪已經不再是醫生的職責,更類似于活佛這樣的精神職責。臨終關懷已經具有神性。”
在導演的鏡頭下,占瑪醫生的日常從清晨五點開始:燒柴煮水、捏糌粑,病人擠滿廚房。深夜,他在太陽能燈下配藥……牧民稱他“拉吉”,那是松贊干布時期對醫生的敬稱。
占瑪醫生去敬老院看望重病的老人
2009年,縣衛生局決定將占瑪醫生的木頭老診所拆了,在原地新修一棟二層水泥樓,當時縣衛生局給的B超機器因沒電沒房間而閑置著。2011年余孟庭再去時,醫院已經有了專門的B超機房可以做檢查,B超機是用柴油發電機啟動的。
說到傳承,余孟庭很感慨,占瑪醫生帶過五六個徒弟。有人吃不了苦,有人太懶惰,也有人因為結婚或者工作調動而離開。唯一被占瑪肯定的是扎西三郎:“西醫技術好,也肯吃苦。”扎西三郎后來成為他們的院長,直到今年三月才調到另一個區衛生院做院長。
2017年,占瑪醫生收了他的關門弟子曲招,他對曲招的人品、學識和做事都非常滿意,占瑪醫生的衣缽終于有了傳承。
2013年,余孟庭重返燃姑,新公路貫通,衛生院通電,但13公里通鄉路依舊顛簸。她問老醫生愿望,答案與2005年無異。
“修橋,少讓病人遭罪。”
老診所里人滿為患,后來的只能坐在醫院外耐心等待
藥柜前,占瑪醫生的恩師土登堪布的相片被哈達淹沒,太陽和月亮的符號仍畫在報紙上。
【對話】
澎湃新聞:紀錄片最終的呈現還是導演的主觀鏡頭,你是如何刻畫這樣一位無私奉獻、擁有崇高威望的民間醫生?
余孟庭:我注重挖掘占瑪醫生自身的情感世界,以及他和當地人的情感聯絡。
第一,占瑪醫生的個人愛好、生活習慣;他喜歡收藏當地的地圖,他不認識漢字,但各個年代的地圖他都能看懂并有研究;他對當地山谷里的藏草藥分布、采摘的情況一清二楚。這說明他喜歡鉆研,因此逐步掌握了當地豐富的藏醫藥知識。進一步說明“民間醫生”極具個性化,而不是醫學院里培養出來的,擁有標準化能力的醫學生,其成就與個體的性格、行為模式密切相關。
第二,占瑪醫生憑借行醫積累的威望,可以解決當地鄉長、書記無法解決的糾紛,這說明在藏族民間社會里,“威望”并非完全由行政職務賦予,協調公共事件的角色,也可以由擁有專業技術的人來擔任。
第三,憑借我的“女性”身份,我能夠和醫生交流關于他自己的“私生活”的話題,而不會讓他感覺到被冒犯。如我在鏡頭前問他為何不結婚、是否有過女朋友等,我試圖通過對私人空間的刻畫,來塑造一個真實而又多面的藏醫占瑪次仁。
澎湃新聞:還記得第一次和藏醫打交道嗎?
余孟庭:第一次真正和藏醫接觸是2002年,去德格更慶鎮時遇上嚴重的腰痛伴腹瀉,朋友建議我去當地的藏醫求診。在德格印經院后面那片古老的藏房里,次稱江措醫生給我看尿、把脈,并配了七天的藏藥,其中一顆藏藥丸通過我的生肖算出最佳服用時間:在星期三早晨太陽升起前,必須摸黑吞服下去。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我遵照藏醫的叮囑老老實實地照辦,服至第四天腹瀉治愈,第七天腰痛完全消失。那次經歷之后,我開始對藏醫著迷。
占瑪醫生為導演配制的藏藥
澎湃新聞:最早是什么時候到的德格?
余孟庭:我在1999年陰差陽錯到德格阿須草原,對我來講特別新鮮和好奇,當時拍了很多照片,后來發現每年拍照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于是就想著用紀錄片來敘述他們的故事。
我每年都會去阿須草原,給相同的人拍攝同樣的照片,看著有很多孩子逐漸長大,我認為非常有趣。在上海這座城市待久了會讓人更加向往自由、廣闊的地方。在草原上我學會了微笑,也得到更多人的幫助讓我感受到家的溫暖。我很喜歡民族文化,更加希望通過影像去表達,每一位拍攝對象身上樸實的閃光點都讓我特別感動。
“當地的孩子,現在也應該是一個初中生了”
2005年南方周末跟我約稿,我報了一個選題“南派藏醫”。他們覺得非常好,我便前往德格,當時正好遇到德格召開縣藏醫大會,我選定了三位藏醫,第一位是美宿宗薩寺的洛熱彭措醫生,我叫他阿爸洛熱,在他家住了半個多月,白天在診所里看他如何給人看病,晚上和他以及家人們坐在火塘邊詢問和了解藏醫知識。第二位是白埡曼巴,在當地名氣也非常大,他之前是白玉藏醫院院長,退休回到老家村子里給人看病。第三位就是占瑪醫生。
澎湃新聞:因何選定的主人公?
余孟庭:占瑪醫生幾十年如一日付出,在當地被傳為佳話,2005年時任的縣委書記龔建忠大哥給我力薦占瑪醫生。當時燃姑鄉剛剛修通了公路,附近雅礱江上也開始架起一座座跨橋,當時還沒有通電,我以為書記是為了宣傳需要,抱著質疑和好奇的心態,第一次踏上了去燃姑的路。
我關注占瑪醫生已經快20年,記得第一次去時,占瑪醫生的診所內已經貼滿了衛生系統授予的很多榮譽和獎狀,包括國家級的“優秀鄉村醫生”稱號。2016年占瑪醫生在CCTV獲得“中國最美鄉村醫生”之后,開始得到更多的社會關注。
占瑪醫生被稱為“最美醫生”
2021年,占瑪被評為第七屆四川省道德模范 圖片來源:川觀新聞
澎湃新聞:藏醫有很多,為什么占瑪醫生最吸引你?
余孟庭:我真的好奇,為什么他的診所這么小又偏遠,來看病的人卻比縣醫院的人還多。我認為這一切對我來講都是新的知識體系,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辨別真偽。因為藏族有很多神話故事,我們需要用理性、科學的東西與它們進行對比來判斷。
從攝影角度來看,康巴人非常漂亮,我更希望選擇一個更好看更上鏡的人。但拍攝這么多年后,長相已經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醫德、慈悲心以及大家對他的認可度。
我之前并不知道,后來才了解到他所在鄉衛生所的山谷里面,幾乎所有草都是藏藥材,就是一個大藥庫。占瑪醫生一般會選擇在開花時采摘,藥效會特別好。
他的藏藥價格非常低廉,對于孤寡老人或者家庭困難的人,他也不收錢,因此大家對他特別尊重。哪個村子附近有藥材需要采摘了,村里就給他組織村民開會,要幫忙采什么形狀的藥物,有什么要求。我拍過,非常有意思。大家義務幫他采藥,然后送到他的診所里,他的醫德和當地社群已經形成共生的關系,這讓我非常感動。雖然每天病人很多,從早到晚連喝水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可他幾十年如一日,沒有絲毫的懈怠。
老鄉在山上發現了治療胃病的藏藥“迥悉”,醫生上山來確認挖采
澎湃新聞:他近況如何?
余孟庭:他最近上了康巴藏語衛視一檔熱門欄目“向巴聊天”,節目中占瑪醫生回顧了自己四十九年的行醫經歷以及感悟。當主持人問到:這么多年做醫生最大的感悟是什么?占瑪醫生說,踐行《四部醫典》是一種心靈的洗禮!今年七月是占瑪醫生從醫五十周年,我會回去記錄這個珍貴時刻。祝愿老人家長命百歲,他的存在是我們最大的福氣!
澎湃新聞:你覺得片子會在何時結束?你在其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余孟庭:我想今年七月份拍攝完應該是節點了,我遇到的最大困難其實是素材的字幕翻譯,我希望更加精準地翻譯每一句話,不能遺漏任何一段精彩的旁白和素材。
澎湃新聞:五十年的堅守,你覺得是什么讓他堅持了下來?
余孟庭:占瑪醫生雖然沒有出家做喇嘛,但一直守著僧人的清規戒律,比如說不抽煙不喝酒、吃素食、不殺生,至今未成家等等。他的祖先是從青海、石渠一帶搬遷來德格燃姑定居的,家族里流淌著英雄的血脈。這個像圣徒一般虔誠的醫生身上,我看到了藏族最質樸和本色的精神,同時也相信,南派藏醫得以發揚和流傳,最終的力量源泉仍貯存在這種精神之中。
占瑪醫生在燃姑修一座大醫院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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