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何許人也?
在八十回文本中,她只出現過一次,出現在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休養之時。
“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顧他,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p>
短短一段文字,便把傅秋芳的優秀與尷尬處境勾勒了出來。有心之人完全可以依據這些信息,單獨為傅秋芳寫出一篇傳記來,同樣是可以進薄命司的可憐人。
一個才貌雙全的瓊閨秀玉,受制于哥哥,被哥哥當成向上攀附的工具。
從作者曹雪芹先生的命名風格來看,傅試即“附勢”,作者對他的鄙夷極為簡單粗暴,毫不隱藏。
傅試雖然是個暴發戶,但運氣好,做了賈政的門生,賈政又“著實看顧他,與別個門生不同”,算是攀上了豪門,因此有機會“常遣人來走動”。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機會,才讓傅試生出了“要與豪門貴族結姻”的想法。
不能說傅試是癡心妄想,畢竟賈府有現成的例子:續弦的邢夫人和尤氏出身都不高,不也成了將軍夫人嗎?還有從養生場抱來的秦可卿,居然可以嫁給賈蓉做正妻。更何況賈母打出了口號,寶玉娶妻,“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
有人據此得出結論,傅試是想把妹子嫁給寶玉,這就是讀者的一廂情愿了。
傅試再怎么癡心妄想,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何況傅秋芳比寶玉足足大了十歲。而且,根據賈母的個性,如果傅秋芳能入她的眼,早就被接進府住過了,也不至于寶玉沒見過她。
以上的信息只是為了說明,在這些豪門眼里,并不都是看重門當戶對,這就讓傅試覺得有機可乘。
更何況,傅試是賈政“著實看顧”的門生,相當于有賈政給他背書,身價自然也漲了不少,與豪門聯姻的可能性也就增加了。
然而,結果卻是,“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原因作者也寫得明白,“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
這不是很奇怪嗎?
從人品上來說,能入寶玉的眼,而且“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以寶玉的大嘴巴,自然在世家公子圈里也是有名的。
從背景上來說,雖然“窮酸,根基淺薄”,但攀上了賈府這棵大樹,以賈府的根基和人脈,不說嫁到豪門做正妻,續弦做后妻總是可以的吧?
傅試只是想靠著妹子與豪門聯姻,并不會真正考慮傅秋芳的個人意愿,還會在乎是正妻還是續弦嗎?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傅秋芳會耽誤到二十三歲,還沒嫁出去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換一個角度,就是先來回答另一個問題:作者寫這個小插曲的用意何在呢?
這是我慣常的習慣,每分析一個人物或一個以情節,都會先想想,作者為什么要寫它?對表現主旨有什么意義?
我們都知道,紅樓無閑筆,每一筆都與主旨相關。
紅樓的主旨有兩個:一是賈府的衰敗史,二是寶玉的成長史。
傅秋芳的出現,與哪個相關呢?
書中說寶玉對傅秋芳“自未親睹”,沒有產生什么交集,自然不會對寶玉的成長造成什么影響。
所以,傅秋芳的出現,只與賈府的衰敗史有關。
于是,結論呼之欲出:傅試押錯了寶,賈府其實是個偽豪門,并不能給傅秋芳帶來機會。
我想象中的曹雪芹,既有著杜甫式的憂憤,也有著東方朔式的詼諧幽默。他會把讓人莞爾一笑的小細節寫在不經意的地方。
比如他在介紹完傅秋芳后,附帶一筆,“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p>
通過傅家嬤嬤來給寶玉請安,傅試的這段心事不難看出,就是希望內眷能擠進賈母的社交圈,然后通過賈母結識豪門貴婦,從而把妹子傅秋芳推銷出去。
傅家的嬤嬤來給寶玉請安,一定是先去見過了賈母和王夫人,然后順帶來看寶玉。
當然,寶玉挨打臥床,給了她們拜見賈母王夫人的機會,她們也抓住了這個機會。
這就是紅樓經常出現的不寫之寫,也是作者以詼諧幽默的方式來諷刺世人:這些附勢之人,行動都是帶著目的的。經常來走動,就是希望賈母王夫人不要忘了傅家還有個待嫁的妹子。
然而,傅試空有趨炎附勢的心,卻缺乏看清時勢的眼光,把有名無實的賈府當成了靠山和希望。
在這一點上,他就遠遜賈雨村。
賈雨村在“亂判葫蘆案”時,敏銳地發現,賈府只是個空架子,真正有實權的是王子騰。于是,在斷完葫蘆案后,“急忙作書信二封”,分別送給了賈政和王子騰,主動攀上了王子騰這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此時的賈府,只是表面光鮮,實際上只剩下一個空架子,自家的女孩兒都推銷不出去,哪還有閑工夫有能力幫傅家聯姻?
第七十一回,賈母大壽,難得來一趟的南安太妃提出要見幾位姑娘,賈母只讓寶釵、寶琴、湘云陪著黛玉、探春出場,邢夫人因此憤憤不平,不該把年紀最大的迎春遺忘。
這正說明,這樣的機會極為難得。試想,如果南安太妃經常光顧賈府,與大家處得像湘云一樣熟絡,邢夫人又何必對這一次機會耿耿于懷呢?
是啊,如果南安太妃愿意為迎春牽線搭橋,也許迎春就不會嫁給中山郎孫紹祖,也就不會落得個“一載赴黃粱”的結局。
作者非常有心,給了我們一個比較,湘云雖然不被叔叔嬸嬸寵愛,卻嫁了個“才貌仙郎”,其恩愛足以補償她的“幼年時坎坷形狀”。
這“才貌仙郎”怎么來的?從她與南安太妃的熟絡程度來看,必是南安太妃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賈母愛熱鬧,以她的身份地位和名望,應該在貴婦圈里十分吃香才對。但現實情況卻是,太妃、王妃等貴婦與她只剩下禮節,看不到情義。
不是賈母做人無情無義,而是這個圈子本就是個名利場。賈府男兒個個尸位素餐,不思進取,毫無實權可言,誰會愿意與之交往?
這便是作者寫傅秋芳的目的,就是為了體現賈府已經進入末世,已經無能力作為了。
所以,傅秋芳耽誤到二十三歲還嫁不出去,不是因為她不夠優秀,而是因為她哥哥傅試押錯了寶,錯把空有皮囊的賈府當成豪門,以為攀附了賈府,就一腳踏進了豪門。
只有冷子興知道,賈府早就是個偽豪門了,所以想依賴賈府的人,最終要么希望落了空,要么成了賈府的陪葬品。
書中說“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傅試)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實在是對賈府的諷刺啊。
如果賈政的地位穩固,被他看中的傅試,人家巴結還不不及呢。
如果賈府依然“蓊蔚洇潤”,前程似程,依附它的傅試自然風光在前,就像攀上王子騰的賈雨村,坐著火箭往上升,又何需把所有的寶都押在妹妹身上?
當然,別說傅秋芳被賈府的偽豪門所耽誤,林黛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賈府為尋一根人參而不得時,靠人參續命的黛玉,可以想見活不長了。
所以,缺乏眼光的也不止小小的通判傅試,哪怕是出身于詩書世家的探花郎林如海,不也判斷失誤嗎?各位看官不要忘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時,黛玉還沒進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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